「黄家亮:通过集团诉讼的环境维权:多重困境与行动逻辑」正文
一、引言
随着各地工业化步伐的加快,环境污染逐渐向低成本的农村地区转移。这使得农村社会中由于环境问题引发的社会矛盾和冲突越来越普遍和尖锐。环境维权已逐渐成为农民维权和引发群体性事件的主要动因之一 an>[2]。仅从有关环境信访的统计数字这种趋势: 1995年,群众来信总数是58678封,到了2006年,群众的来信总数已经达到了616122封。11年之间,环境信访的数量增长了10倍之多,而信访问题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决,又大多数会转化为群体性事件[3]。因此,环境维权已经成为一个不得不引起重视的社会现象。
与环境维权行为急遽增加的现实相比,学术界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还远远不够,专门针对这个问题的扎实研究尚不多见。不过从一般意义上谈论农民有组织维权的研究并不鲜见,也形成了一些比较具有解释力的理论框架。如依法抗争(李连江,欧博文,1997)、以法抗争(于建嵘,2004)、合法性困境下的农民特殊利益表达机制(应星,2007)、“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与农民群体利益表达分析(吴毅,2007)。这些框架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理论资源,同时也给本文的研究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从是否诉诸法律手段,农民有组织的维权行为可以区分为通过法律手段的维权和通过非法律手段的维权,前者主要就是集团诉讼,后者则包括诉诸行政手段的集体上访、诉诸自力救济的群体性事件和部分群体性利益表达行动[4]。已有研究基本上都把关注的焦点放在集体上访上,很少关注集团诉讼。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当前中国农民的有组织维权行动主要是诉诸上访和信访,而很少通过法律途径去解决有关。但这不带代表通过“集体诉讼的环境维权”没有研究的价值。相反,为什么当前人们不愿意选择这种环境维权的手段,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而且,就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来看,通过法律手段维护环境权益,或通过法律手段推进环境治理的重要性会逐渐提高[5]!
本文关注的问题就是:在“当下中国基层”这一特殊的政治生态中,作为一种特殊的环境维权形式的集团诉讼在实践中究竟是如何展开、而又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另一方面,这种维权行动又如何克服一般的集体行动困境和中国特有的体制困境?其行动的逻辑是什么样的?
本文以个案的形式介入这一较新的研究领域,并立足于首先将这一跌沓起伏的故事呈现出来,在对故事的铺陈中展示特有“场域”中种种权力、关系、策略、技术,以及其所勾连而成的“通过集团诉讼的环境维权”的运作逻辑。笔者认为能将这个不可多得的精彩故事尽可能深入全面地呈现出来,对于这个刚刚起步的研究领域来说可能具有更加不可替代的贡献。这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好的叙事可以给后来的研究者提供反复“咀嚼”的素材,还因为叙事本身往往是接近社会生活的实践层面、凸显其内在“隐秘”的最好方法(李猛,1998),一个成功的叙事本身就彰显着重大的理论意涵(黄家亮,2006),而且因为中国社会生活的变通性、过程性、模糊性,叙事在中国研究中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应星,2006)。为了保证故事的叙述不被刻意地“肢解”和“侵害”,我们将叙事和对故事的解读分开来表述。
本文的故事来源于我们对一起号称目前中国最大规模的环保诉讼案件所进行的深入田野调查。该诉讼原告有1721人之多,被告是亚洲最大的某化学原料生产厂,持续时间前后5年多,至今仍“余音未了”。2007年8月,包括笔者在内的一行7人深入到该案发生现场华南P县,分头对原告、被告、代理律师、P县各相关政府部门、法院以及一般民众进行了10天的深入细致访谈,并现场考察了原被告双方的生存状况。正式访谈对象达82人[6],录音180个小时,收集电子版资料50多万字,音像资料12小时。返回北京后,调查组又访问了参与该案的某专业环保诉讼NGO、多家报道该案的媒体记者。总之,我们力图从各个不同的方位还原事件的真相。正是在这种不断地挖掘、反复地追问中,“通过集团诉讼的环境维权”背后的困境、机制、逻辑都一一得到淋漓尽致展现。
二、官司的缘起(P县的诉讼)
化工厂始建于1992年,投产于1993年。到1999年二期工程投产后,生产规模大了一倍,对周围的污染也猛然增加。根据2003年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的报道,当时村庄受污染影响,山上林木全部枯死,地里庄稼几乎绝收,河里鱼虾完全绝迹,居民常常感到头晕、腹痛、恶心、鼻塞、胸闷、皮肤瘙痒,癌症发病率大幅度增加。 当地村民极端的说法是“方圆数里,寸草不生”,“山上像火烧过一样”。从2002年3月起,当地村民开始寻求通过法律的手段捍卫自己的生存环境,先后经过P市中级人民法院和P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审理,最终判决村民们获得赔偿684178.2元。该案是中国迄今规模最大的集团诉讼案件。由于其在中国法治建设中典型意义,也曾被评为2005年“中国十大影响性诉讼”。
山里引来金凤凰?
故事发生在一个只有18万人口的华南P县[7]。据县志记载,该县 “历来山青水秀,鸟语花香,盛产毛竹和反季节蔬菜。”[8]令P县人民骄傲的是该县具有独特的天然空调(常年气温在14℃-28℃),是P市唯一无污染之县。同样由于地处偏远,该县经济上相对落后,长期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1994年以前,这个县甚至没有一条柏油路。至少对于该县A、B、C三个村庄的村民来说,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机遇,他们可能还会延续着这种平静的生活。
1992年,P县所在省的省会H市闹电荒,电价奇高,用电大户H第一化工厂计划将高耗能的氯酸钾产品的生产向能源丰富、电价较低的山区转移。此时恰逢P省关于经济发达地区帮助和带动贫困地区经济发展的“海陆合作”政策出台,P县丰富、廉价的水电资源和积极的引资政策吸引了H市第一化工厂。在P省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与支持下,该厂出资70%、P县电力公司出资30%共同组建的龙舟化工厂落户P县A村。对于P县县政府来说,该项目的引进无异于山里引来了金凤凰。化工厂于1993年建成投产,当时年产氯酸钾一万吨,由于经济效益显著,1998年工厂又进行了二期扩建。扩建完工后,年产量达到三万吨氯酸钾和一万吨氯酸钠,是P县最大的一家企业,也是P市惟一一家产值过亿元的企业。很快,化工厂就成了P县的主要财政支柱,承担着全县财政收入的1/3,每年还为当地提供500万元的运输业务,解决当地600多人的就业问题。副县长王红甚至说:“没有龙舟化工厂的贡献,我们的公务员、教师的工资可能就难以按时发放。”
随着化工厂飞速发展,其身上的也渐渐笼罩起了各种光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该厂宣称自己已成为亚洲最大、世界一流的氯酸钾生产厂。一时间,“P省明星企业”、“P省企业利润300大”、“省环保先进企业”、“市先进企业”等等一顶顶桂冠戴在了它的头上。龙舟化工厂成了P省“海陆合作”项目的光辉典范。以致于当时的P省省委书记专程到该厂考察并欣然题词:“企业发展的创举,工业扶贫的良策”。
零星的交涉
然而,对化工厂的官员们来说,传到他们那里的也不是一味的好消息,村民们接二连三的过来反应自家山上的毛竹受到废气污染就是一件烦心事。当时的厂长派人去周边山上核实有关情况,得到确认后,于1995年1月15日,与村委会签订了协议,对部分村民因作物死亡受损给予了一次赔偿――死亡毛竹大的每根赔12元,中等的赔10元,小的赔8元,但这只限于还能找到根的毛竹,像大面积死光,根也烂掉了的就不在赔偿之列了,这让有些村民愤愤不平。
还有更早一些的征地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冲突,村民认为自己的良田突然被征走了,而补偿并不令人满意。他们与乡政府和化工厂交涉,结果是化工厂做了些让步,承诺可以在政府的土地补偿款之外,再付补偿款的30%给农民,作为化工厂的补偿金。
A村一个叫柳大元的村民,是村里的笔杆子,爱好舞文弄墨,写得一手好字,到现在还常常写诗填词。中学时曾是学校里的文学骨干,没考上大学,1978年参军入伍,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村里,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写信说自己因为化工厂的污染而得了癌症,要求巨额赔偿,否则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后来听多位村民说他的鼻癌是早在化工厂搬过来前的1989年就有了。当时化工厂的反应如何,我们不得而知,我们这次在化工厂访问时问到这个问题时也被支吾过去。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最早站出来积极反映化工厂问题的村民,早于本文主角章金山(后文详述)。据柳大元自己说,他不仅向县政府、地区政府写材料举报,还直接给中央领导写信。2001年9月22日至10月13日,每天给当时民望极高的总理朱 基发一封信,从不间断,在他家里我们还看到了同样内容的信换了一下称呼寄给了胡锦涛总书记和温家宝总理。2001年11月底,他的举报终于得到了回应,从国务院发出的一封要求督办的公函被附在他的举报信后寄到了P市环保局和P省环保局。之后,省地环保局联合调查组就来了。2001年、2002年,县政府连续两年下拨给附近两个乡镇金鸡乡财政所、大丰镇财政所“农业灾情减免款”434415.2万。据后来厂方和县政府的一致说法,这笔钱实际上是化工厂补给村民们的,所以到后来在P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中,将这笔钱作为化工厂已经支付过的补偿而扣除。总之,用柳大元自己的话来说,在与化工厂的战斗中,“我点燃了星星之火,后来章金山成了主帅!”
那么章金山又是何人?他又是怎么样走上这条艰辛的维权之路并成为名震全县、全市、甚至成为海内外媒体追逐的焦点人物呢?
村医章金山及其惊人发现
加拿大某资深记者曾这样描述他眼中的章金山:“有着像当地寺庙里可以见到的佛一样亲切的面容,张医生已经把阻止化工厂弄脏东南方中国的苍翠繁茂小山的他家乡的空气,水和土壤作为他的职业。”[9] 初见章金山却确实很难把他与一个带领一千多人的反抗强权的“领袖”联系起来,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挂满笑容,声音细声细气,不凑近的话你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微胖的身体很少有什么肢体语言。平时少言寡语的他说起这个事件来就滔滔不绝。
他是1960年生人,原住P县B村。1980年P县一中毕业后,参加县、市卫生局组织的培训,再加上跟一位老中医学习,他习得一身不错的医术,当上了赤脚医生。从1983年起,开始在山寿乡龙降村开私人诊所。1989年底,诊所迁至位处县郊的A村。平静而殷实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99年。由于前几年生意的红火,这一年,他在城关盖起了一栋令人羡慕的两层小楼,进一步扩大了诊所的规模、改善了诊所的条件,以适应日益增加的业务。
但就在这一年的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令自己只冒冷汗的秘密”。即自1994年开始,在他这里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症状大多如此相似――头晕、脑胀、腹痛、恶心、呕吐、肩背腰痛、胸闷、心烦、干咳、皮肤瘙痒、眼酸流泪、记忆力衰退、头发脱落等,以前村里生病都是呈季节性、规律性的,现在一年到头都是种种怪病。村里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短短几年,全村因癌症死亡的人数达到了26人,而之前这里的癌症是极为罕见的。而且,从1995年开始,全村青年人进行征兵体验时就没有一个人合格。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当时,化工厂二期工程刚刚投产,生产规模猛然增加两倍,常常有一些村民反应污染加重,而村民病况反常也正是化工厂在该村落户的时间,莫非……
如果是一般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甚或暗自窃喜,因为毕竟自己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但章金山再也坐不住了!后来许多人对他的行为很难理解,包括该县一位对他颇为关照的政协副主席就直接问他:“你生意好了,怎么还不高兴了?”三年后,面对中央电视台记者的镜头,他道出了他的想法――“生存环境这么恶劣,村民受这么大的苦,我一个人赚钱有什么意思!”[10]
“当时,非常天真,以为是上面的人不知道情况,我反映上去就能解决。”他回忆说。
告状-曝光-官司
1999年底,章金山第一次给P市环保局和P市市政府写信反应,但没有回应。随后,他又给一些媒体写信,也石沉大海!2000年下半年,为了整理医疗档案,他买了一台电脑。在学习上网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诀窍――利用网络伸张自己的权利远远比以前的投诉和村民们的上访有效。他开始在强国论坛、天涯等大的论坛上频繁的发帖子,“先开始在论坛上发帖子很少人理会,后来附上了一些照片,回的人就比较多了”。他还通过电子邮件向各个媒体、政府机构大量地投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