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中国经济增长的基础」正文
中国的经济增长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也改变了全球经济格局。因此,中国的增长不无理由地被看成了一个奇迹。本文以制度变迁来解释中国的经济增长,中心论点是:经由重新界定产权,中国大幅度降低了全盘公有计划模式的制度运行成本,从而解放了庞大人力资源的生产力与创造力,得以在全球市场上形成了综合成本竞争优势。
改革的体制出发点
计划经济制度的思想根据之一是公司理论。
人们观察到,在市场里成长起来的大公司,内部有计划,但整个经济却没有计划。马克思认为,随着生产力越来越社会化,公司组织将越来越巨大,直到覆盖整个国民经济,从而把大公司内部的计划转变为全社会的计划。①「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4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829―832页」列宁的构想更为直截了当:布尔什维克领导的社会主义,就是把全体社会成员都变成国家公司的雇员,使整个苏维埃经济像一个超级国家公司那样组织起来。②「参见列宁:《国家与革命》」
科斯(1988)在回顾他的公司理论的时候,明确讲他自己曾经受到那种把国家看做一个大公司思想的影响。③「R.H.Coase ,1988,“The nature ofthe firm:origin ”。In The N ature of the Firm ,O rigins ,Evolution,and Developm ent,Edited by Oliver E.Williamson and Sidney G.Winter,P38―39,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当然科斯的贡献,是提出了关于公司性质的经济学分析。他首先问:在“充分竞争”的市场里,既然可以用价格机制配置一切资源,为什么还存在内部似乎不依靠价格机制运行的企业?科斯的回答,是市场的价格机制有成本。
此“成本”,不是原来人们熟知的生产成本,而是在直接生产以外、为了完成产品的交换而发生的交易费用。随着市场规模的扩大,交易本身要耗费越来越多的资源。在某些情况下,把运用价格机制的“市场协调办法”,换成在内部靠经理们的命令指挥行动的“企业家协调”,可以显著节约交易费用。根据科斯的理论,公司无非是节约市场交易费用的一种组织。④「R.H.Coase ,1937,The N ature of the Firm ,In The Firm,theMarket,and the Law,pp.33―551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0」
不过,科斯可没有走到“国家超级公司”那么远的地方。这是因为,他的分析还顾及企业的另一个成本即“组织成本”――当公司把原本通过市场交易的活动集中到企业内部之后,公司的组织成本(包括决策、监督、管理的成本)就不可避免地上升了。
因此,科斯关于企业的经济学理论就是同时考虑到了两种成本:公司可以节约市场交易的费用,但又必须为此支付组织成本。他的推论很直接,当公司节约的交易费用与由此增加的组织成本在边际上相等的时候,公司与市场的边界就确定了。科斯用他老师当年用过的一个比喻,把真实的市场经济看做大海,而公司则是海洋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岛屿。在科斯看来,在交易费用与组织成本并存的世界里,“海洋”不能覆盖一切,“岛屿”也不能替代全部海洋。⑤「本文作者对科斯的企业理论的理解,见周其仁(1996),“市场里的企业:一个人力资本与非人力资本的特别合约”,《产权与制度变迁――中国改革经验的研究》(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中国改革的体制出发点,是计划经济也就是一个“超级国家公司”的现实。这个体制的特色是国家控制一切资源,依靠政治权威、行政体系、合法强制力以及全盘计划命令来组织国民经济。①「虽然列宁掌权后实施过一段“新经济政策”,即苏维埃国家仅仅控制经济命脉,而把大量小工业、小商业和小农业都交给私人和市场,可是那段政策为时短暂。斯大林推进了全盘国有化,把苏维埃经济组织成真正的超级国家公司,内部靠行政命令组织计划经济,不给私人产权和自由市场活动留有任何合法空间」不过,苏联式的高度集权模式过于僵化,迫使中国领导人几次尝试把中央权力下放给地方。
现在来看,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分权,就是在超级国家公司之下增设了许多地方政府公司,没有、也不可能改变所有资源只能按照公有制的模式加以组织的根本原则。这当然不可能形成市场经济的微观基础。整体看,改革前的中国虽然实行某些行政性分权,但与前苏联一样,绝不承认私人产权的合法地位,也没有给私人之间订立各类市场契约留下空间。
因此,中国改革的出发点,并不是市场的交易费用太高,所以需要扩大企业组织来加以节约。
多少年困扰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问题,是计划经济配置资源的效率偏低。讲到底,就是超级国家公司的组织成本太高。②「1977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前夜,国务院召开过一个务虚会,反思为什么中国与西方主要国家的经济、技术差距拉得越来越大?那个会议得出的一个主要结论,是过度集权的中央计划经济越来越难以有效转动」怎样降低超级国家公司的运行成本,是中国改革的现实出发点。
重新界定权利的中国路径
这个问题并没有现成的答案。科斯的分析仅仅提供了如下启示,即可以把降低相关成本看做是理解制度与组织演化的基本线索。传统社会主义体制的主要困难既然是过大的国家超级公司和过高的组织成本,那么只有降低这些费用才能增加经济竞争力。改革的方向由此确定,那就是从覆盖全部国民经济的超级国家公司,向着“市场的海洋”那个方向走。这也是所谓“市场化改革”战略的由来。为此,必须重新界定人们经济活动的行为边界,即重新界定财产权利。③「科斯在1959年的一篇论文里提到,清楚的权利界定是市场交易的关键条件。这个命题包含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如果一件东西没有清楚的权属,那它就不可能顺利地转让。根据这个道理,交易必须以财产权利的界定为前提条件」问题是,在铁板一块、一切归公的制度下,究竟如何迈开重新界定权利的实际步伐?
中国的改革,在实践上是通过超级国家公司的权力下放,开始重新界定财产权利。④「在《邓小平做对了什么?――纪念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一文里,我简要回顾了这个过程。该文英文本见Qiren Zhou,“The unfolding of Deng ‘s drama ”,China Econom ic Journal,Vol.2,Number 2,pp.119-132,July,2009」人们发现,公有制计划经济其实也是一套权利界定,即关于人们可以怎样行为、不可以怎样行为的一套制度规范。在改革形势的逼迫下,这套权利体系被重新界定。随着分立的、特别是私人的产权重新得到社会与国家的承认,市场经济就大规模地在中国发展了起来。
据作者观察,中国重新界定产权是分层次推进的。第一个层面,是把原本在法律上属于国家和集体的公有经济,推入开放的市场竞争环境;然后在市场竞争的压力下,将国有或集体的资源经由承包合约交付给有实际行为能力的个人去使用和经营。最后,再规范承包合约,改善收入分配。
这就使得庞大的公有制经济,通过合约重建起个人的权利空间,激励并约束他们努力生产。大量形形色色的农业承包与工商业承包,就是这个层面的权利重新界定。
第二个层面,是把公有资源的私人使用权进一步发展成转让权,以利于资源更有效地重组。
这是从全盘计划经济转向市场体制的关键。中国的产权改革,从使用权入手进到转让权这个层面,一个初级的市场经济就出现了。
第三个层面,改革开放重新承认了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权。比如允许人们自由找工作,就是承认了人们合法拥有其自身的劳动能力、工作能力,也就是拥有天然属于他本人的人力资产。允许公有制下的个人承包,承认私人承包所获得的合法收入,并允许把承包所得再转化为私人所有的财产,就是承认人们经营能力资产的权利。其中意义最为重大的,是中国重新承认了私人创办民营企业的权利。这对生产力的解放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今天中国的民营经济贡献了GDP 的半壁江山、提供了就业总量的75%和税收的40%,离开对私人创办企业的权利承认、保护与引导,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最后一个层面,就是无论承包而来、转让而来,或者新建的私人产权,都可以在自愿的前提下放到一个市场合约里面来,形成“以私产为基础的公产”――即现代股份制企业。传统的社会主义公有制绝对排斥私产,但是现代的股份制经济却可以以私产为基础,通过形形色色的市场合约形成新的“公司”。这也是集积新的生产力的重要制度安排。倘若没有这个层次的权利,资本市场就无从谈起,中国公司也就无从利用境外的资本。
经过以上四个层次的产权改革,中国逐渐形成了多种财产权利并存的新局面。国有经济和集体经济在法律上依然存在,但其组织形式、营运方式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先不为社会主义制度所容的非公经济,包括私人财产、个体户、私人企业与外资,则在国民经济的许多领域争得了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不同所有制的资源可以合股组建新的组织,以适应多种经济环境及其变化的需要。这一切传统社会主义经济模式所不能允许的制度变化,构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微观基础。
其实,早在改革开放前,无论在公有制的内部还是外部,都曾经生长出形形色色的私人产权的萌芽,也提供过不少可以减轻贫困、发展生产和增加收入的办法。但是,只有当“上层建筑”的政治思想路线对头,愿意从底层的探索行动吸取调整政策、变化制度的力量时,各地的自发努力才有机会汇成制度变迁的伟大力量。1978年中国发生了思想解放运动,其中最根本的,是执政党看待体制、组织和政策的思想方法改变了。①「邓小平当时说,“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见《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们才可能去想:中国人选社会主义也好,选公有制也好,选计划经济也好,最终都是为了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经济和文化的要求,为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
从这个根本出发点看问题,前人写下的本本,苏联实行过的制度,一定要接受实践的检验。选错的就要改过来,不合适的就可以调试。任何体制安排,不管出发点多么正确,推理多么有力量,效果不好就必须改。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得以进行的最重要的思想条件。
从改革的方法看,中国鼓励底层的、地方的改革、探索与试验,有了成果先给予地方性的合法承认,然后把地方经验“合成”为中央政策,再不断根据政策的实施效果宣布“政策不变”和“长期不变”,最后水到渠成,推进立法,把改革重新界定的权利在法律层面确定下来。这就是制度变迁的一条“中国路径”。它发挥了中国幅员辽阔、地方发展不平衡在制度演进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又顾及到权利的界定与重新界定所必须要的程序合理性与法律权威性。
制度变迁驱动经济增长
中国在对外开放的新环境里重新界定权利,带来的最意想不到的变化,就是中国经济在全球市场竞争力的迅速上升。1978年中国外贸总额206亿美元,居世界第22位;2007年达2117万亿美元,居全球第三位。仅仅不过一代人的时间,中国就从一个农业人口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经济,转变为全球制造业的基地。
中国凭什么迅速提升自己的全球竞争力?流行的认识是认为她拥有巨量的廉价劳力。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2002年美国的一项比较劳动力成本调查,发现中国制造业工人的平均时薪仅相当于美国制造业工人平均时薪的3%.②「美国劳动力统计局2005年8月出版了Judith Banister 撰写的月度劳动评论,认为虽然中国工资上涨步伐迅速加快(从1999年到2002年平均每年上升12%,对比之前五年平均只有2.6%的升幅),但中国工资升势增速对于拉近与发达国家工资的差距丝毫起不到作用。中国2002年总体制造业的平均每小时工资只有0.57美元,相当于同年美国每小时21.4美元的3%,或相当于墨西哥和巴西工人的25%、新兴工业经济体(即台湾、韩国、香港和新加坡)的10%、或仅仅为日本和欧洲标准的3%.“中国仍然享有工资水平显著低于全球其它国家的优势”。把Banister女士的结论延伸至2005年,中国工人每小时工资仍然是相当于美国工人的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