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英杰：哪里重拾改革的起点

在与一位前辈老师闲聊时，前辈让我了解下张木生先生的思想。说可能对了解中国政治走向有所裨益。回来后，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些张先生的文章、访谈和部分《改造我们的历史文化观》。虽然遗憾未能一窥全豹，但好在张先生书名副题为“读李零”，我对李零先生并不陌生，看过他的几本书和一些发表在《读书》上的文章。看了目录，张先生大致思想脉络还是能把握，尤其在改革思想方面，那几篇访谈和文章已经表白无遗。读完这些资料，我有这样一个感觉，如果中国未来的改革就意味着这些的话，虽然我非专业人士，但作为一位公民，我认为我有义务发出自己的声音：中国未来的改革不应该是这样!

在访谈和书中，张先生都强调了这样一个历史故事，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张闻天、王稼祥、毛泽东、刘少奇等中共领导人在研读马克思、列宁的理论时，都认识到这个观点：在没有经过充分资本主义发展的中国，很长时间内都不能发展社会主义。毛泽东还在文章中明确宣布要发展资本主义100年不变。邓小平后有句经典的话，中国到2049年都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国家，也是这种思想的表达。但后来形势比人强，毛泽东放弃早年的理论观点。改革开放三十余年，中国在经济上恢复了早期中共领袖对中国的认识，但政治上并没有重拾早期理论。问题都被“不争论”掩盖了。基于此，张先生提出了以毛泽东的两部著作《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和1949年的《共同纲领》为基础，认为解决中国当前问题，需要重新回归新民主主义。张先生说“不争论”掩盖了问题，我极为赞同。中国最缺少自由争论的好风气，政府喜欢设置敏感词，自由思想者动辄得咎，因言获罪、因文获罪比比皆是;思想者之间也好党同伐异，不问是非，只看圈子。所以，在何为改革起点的问题上争论一番，不为无益!

一 新民主主义讲了些什么

毛泽东于1940年1月9日，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演讲，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义的文化》。后来在《解放》上合刊时，更名为《新民主主义论》，这也是毛泽东第一次公开提出他们对未来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等新民主主义的构想，以后的《论联合政府》、《共同纲领》都在不同层面上体现了新民主主义的理论。张先生推崇的1942年版本，我没有看到，但我想基本思想脉络应该没有变化。无论支持或反对某个观点，首先要做的是把要评判的观点告诉大家，让人们知其所以然。否则就是盲人摸象，无的放矢。张先生如此推崇新民主主义论，并认之为改革的起点。中国改革已到关键拐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理论又是实践指南，实在有必要了解新民主义究竟为何物。从而让大家一起争论，明辨是非曲直。学术为天下公器，从来没有什么神圣不可触碰的东西。所以我不惴浅陋，尝试着总结下新民主主义的核心观点。

一 中国是半殖民半封建社会，与之对应的半殖民半封建政治、经济、文化是革命应该革除的对象。革命分两个阶段：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其中民主主义革命已不是旧范畴的民主主义，而属于新范畴民主主义，是新民主主义。

二 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革命以工农联盟为基础，包含知识分子和民族资产阶的联合，革命的目标既不是建立资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也不是建立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国家，而是要建立无产阶级为领导的各阶级联合专政的新民主主义国家。

三 社会主义革命阶段在中国不会很快到来，中国要有一个过渡阶段，既不能建立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国家，也不能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而是符合中国社会特点的新民主主义共和国：既非资产阶级专政，也反对立刻就无产阶级专政。这个国家在国体上实行各革命阶级联合专政，政体上为民主集中制。

四 经济上实行类似今天的混合经济，农村实现“耕者有其田”，剥夺大地主的土地;大工业、大商业、大银行归国家所有，由国家管理经营，节制私营资本，使之不能操控国计民生。因国家经济还十分落后，不没收其他资产阶级的私人财产，并不禁止“不能操纵国计民生的资本主义发展。”。

五 尤其应该强调的是，在以后的毛泽东文章中，都特意说明了要联合一切进步力量，参与政府管理，边区政府的三三制为其典型。

新民主主义还包含了一些文化、军队的内容，我仅仅概述了关于政治和经济方面的论点，也是本文最关心的部分。如果不用有色眼镜来看，毛泽东的两篇著作和《共同纲领》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也符合当时人们的思潮和心态，所以得到了绝大多数中国人拥护。有人以台湾后来的发展，否定当时人民的选择，发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感慨。我认为这非分析历史所应秉持的客观、公正和科学的态度。当时社会主义革命是时代主流，也为青年人所向往。没有几个人能超越历史，即使自由主义的胡适先生又能如何?在他的文集中，为国民党做违心之论的文章也所在多有，傅斯年、罗家伦在批评共产主义时，又能多少免俗?可以超越当时的政治光谱?不对前人做求全指责，是后人应该要有的谦虚。这个对胡适、傅斯年等适用，对毛泽东也一样适用。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新民主主义有其正当性和先进性，反应了当时人民的渴望和要求。但它为什么半途而废，实行了几年后，就宣布进入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呢?今天他还适合社会发展吗?或像张先生所言，重新回归新民主主义做改革的起点?

二 为什么新民主主义中途夭折

即使没有美苏争霸，没有“一边倒”的外交政策，新民主主义也会中途夭折，这与新民主主义理论上的先天不足有关。无论《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还是集合一时之选智慧的《共同纲领》有两个致命缺陷，正是这两个缺陷使新民主主义论中途而废。

一 翻检毛泽东的文集、选集，我们都会看到毛泽东在各个时期，都不同程度地说明要镇压少数反动派。在新民主主义论成熟时期，他也毫不犹豫地说要镇压少数与人民为敌的反动阶级。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说“国民这一个词是可用的，但国民不包括反革命分子，不包括汉奸。一切革命阶级对于反革命汉奸的专政，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要的国家。”《共同纲领》中第七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必须镇压一切反革命活动，严厉惩罚一切勾结帝国主义、背叛祖国、反对人民民主事业的国民党革命战争罪犯和其他怙恶不悛的反革命首要分子。对于一般的反动分子、封建地主、官僚资本家，在解除其武装、消灭其特殊势力后，仍须依法在必要时期内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但同时给以生活出路，并强迫他们在劳动中改造自己，成为新人，假如他们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必须予以严厉的制裁。”对一个人的专制，就是对一切人的专制。当法律不能保护少数人的权利时，所有人将来也会丧失其权利。今天在革命时期，因为反革命、大地主、大资本家，可以把他们拘押、杀头、镇压;明天在和平时期，也同样可以用各种理由，制造出汉奸、卖国贼、反党分子、帝国主义走狗等各种名目，顺理成章地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当你属于人民时，你我的冲突可以看作人民内部矛盾，但当权力不把你当人民看时，你就是一堆“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所以中国在建国后，从三反五反、反右、文革，一路走来，一路血泪悲歌，都与新民主主义思想一脉相承，并非背离了路线，恰恰是内在缺陷所致。张先生强烈批判文革、否定文革，正义之声，凛然于色。不过这场悲剧，实在就始于新民主主义。建国后几次修宪，这个根本原则都没有变。只有国家以法治名义，保护一国之内的所有公民权利，把所有一国之人当作人来对待，而不是把人因信仰和财产，划分为革命、反革命、正义、邪恶。除了公民身份外，不再有人民内部和人民外部之分，才有可能避免新民主主义之后的悲剧。

二 没有对私人财产的尊重。把人根据财产的多少，划分为买办资产阶级、大资产阶级、封建大地主、大工商业者、民族资产阶级、小工商业者、富农、贫农、中农。对冠以“大”字阶层，一律认为怙恶不峻，要没收他们的财产。而城市无产者、贫下中农则品德高尚，是历史进步力量，要做国家主人翁。同前面一样，当法律无法维护少数人的权利时，最终也无法维护所有人的权利。刘少奇举着宪法维护自己公民权利的悲剧，早在他参与酝酿新民主主义论时就已埋下。在新民主主义的道路上，我们仅以财产多少，随意剥夺一部分公民的财产。有些人仅因为多雇用一个人，划为资本家，他的财产就可以剥夺;人由小工商业者升格为资本家，就可以被专政。在法律规定可以剥夺少数人财产时，谁还能最终保住自己的财产?革命总可以制造各种名义。比如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私有财产是维护个人权利和保持独立的根本，剥夺了私人财产，也就剥夺了人的独立自治。在一个单位中，工作和报酬由平等交换，变成上级赐予，和上级安排。稍有不满，你的工资、生活费、工作都可能随之失去。当革命管住一个人的肚子时，就管住了一个人思想和精神，人基本上会变成权力的应声虫，由权力予取予求而无从独立。所以毛泽东一挥手，下面就山呼万岁。王炼利老师有个伟大发现，为什么计划生育政策在城市推广时，遇到的阻力很少，而到了农村却步履维艰?并不是农民愚昧，工人觉悟高，而仅仅因为在城市中，城市居民的工作、粮油都掌握在上级手里，哪位老兄不听话，立马断了你的粮油水电，你还不服服帖帖?而在农村，村支书、乡党委还管不住老百姓的肚子，所以农民可以不理你那一套。由此可见，私人财产是个人独立的基本。由于没有对个人资产的保护，每个人只有仰政府和党组织鼻息，才得以生存，独立思想和声音统统被消灭。没有这些制约力量，毛泽东设想的所谓国营为主，民族工商企业、个体经济为辅的经济政策，很快就淹没在轰隆隆的社会主义改造之中。如果明确保护所有人合法财产，而不是权宜之计，私人财产神圣不可触碰，即使想社会主义改造，也是无水之源。

从《毛泽东文集》中一些文稿、批示中可以看出，毛泽东本人在1939年到建国后头几年时间里，他是真心想实行新民主主义，但由于新民主主义先天性不足，它成功概率极低。是否“走向奴役之路”，则完全要看执政者的革命热情。如果执政者热情高涨，则人民受其祸患就更大更持久，如文革、如当今朝鲜;如果革命热情平平，还有理智的话，则人民受其祸患稍小，最终转化为专制。今天我说这些话时，并不是因为我们比毛泽东、张闻天们聪明，而是所处的时代不同。在某些方面，我们理应比他们更明智。时间已过了七十多年，新民主主义还能成为今天改革的起点吗?

三 新民主主义不能成为改革的起点

毛泽东常说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是实事求是，并反对生搬硬套马列主义理论的只言片语。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毛泽东说：“只会片面地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个别词句，而不会利用他们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具体地研究中国的现状和中国的历史。”那么，对于毛泽东思想也应如此。它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我前面说过，新民主主义符合当时历史，也符合当时民意，但在今天还合适吗?这需要我们“具体研究”。

新民主主义产生的背景为几十年的内战、抗战方兴未艾，国内经济凋敝，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严重。为联合一切进步力量，实现国家独立、富强，毛泽东提出的一项政治主张。当年它存在的政治和社会基础还有吗?

首先阶级斗争基础已经不存在了。谁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在那?民族资产阶级是谁?谁属于应该被镇压的大资产阶级?农民进工厂当工人，他属于工人阶级还是农民阶级?依照建国后的户籍法，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农民。除了脑子有些贵恙的人外，恐怕没几个人还存有阶级斗争那根弦。现在你到工厂去宣扬阶级那一套，即使老板不干涉，估计也没多少人爱听。新民主主义者喜欢用当今社会矛盾来类比阶级矛盾，我看到得更多的是民众与政府的对立，但你能说政府现在和民众有阶级矛盾吗?中国社会有阶层，各阶层有自己的要求，农民工有自己的理想，城市白领有自己的追求。但这和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完全不同，只是民众对未来不同诉求。他们都渴望生活富足、有保障，能自由幸福，这点上面没有任何差别。阶级和阶级斗争已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其次，我们再看下国际，冷战早已消失，和平和发展是世界的主流，各国人民都想着怎样过好日子，也包括中国人。谁还愿意跟着你再在意识形态里面瞎折腾?但部分人不这样想，按照香港桑尼研究公司特约研究员杨松林先生所说，帝国主义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殖民体系，新民主主义的话语虽然老旧些，但对国际矛盾判断依然没错。那新民主主义对国际矛盾如何判断的呢?他们认为帝国主义的殖民体系没变，只是现在更加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