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继荣：社会资本与中国社会的潜规则

一、政治学为什么要关注社会资本

今天晚上主要讨论社会资本，我的讲演题目是“社会资本与中国社会的潜规则”。首先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希望今天这个讲座能让各位理解社会资本的一般涵义以及中国社会资本的一些特点；也希望通过这次讲座能让大家对社会资本在社会学科里的应用有一个基本了解。

“资本”是经济学所关心的概念，为什么现在政治学也会关心所谓“资本”问题？我们知道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都是研究社会问题的一些相关学科。经济学研究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增长的道理，要发财就要有资本，所以，资本是经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政治学研究什么问题呢？政治学主要研究集体生活的组织安排，也就是说人们怎么过一种集体生活，它需要什么机制？所以，探究一个良好的政体如何构成，以及如何治理，这是我们政治学的核心任务。要治理就要有权力，因此，权力是我们政治学的一个核心概念，而资本可以说是经济学的核心概念。

那么，研究政治学的人为什么要关注社会资本？做一个简单的解释，组织方式和组织机制，这是政治学要讨论的问题。人要过集体生活，人为什么要过集体生活？就是因为人天生具有社会性。亚里士多德几千年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政治学研究集体生活问题，研究组织机制问题，它所关心的就是人类生活到底怎么组织、怎么安排才算是公平合理。

我们再来看社会学的研究给出一些什么样的启示。我们既然要关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这就进入了社会学的研究领域。法国有一个社会学家叫迪尔凯姆，他提出人要组成社会有两种组织机制，一种被他称之为机械的，一种叫做有机的。假如人与人之间靠外在的强制力把大家组织在一起，这是一种机械的联系，一种机械的凝聚力；而互信的需求，利益的需要，有互助的机制，互相取长补短，这样一种组织机制就是有机的机制。这是他的基本的思想。那么，这种有机的凝聚力到底从哪里来？最新的有关社会资本的研究，就在这方面给出了很好的解答。

与此相联系，我们也会进一步考虑，中国社会到底算一种什么性质的社会？中国社会的凝聚力到底在什么地方？政治学研究认为，自治社会与民主和治理都是紧密相联系的，我们可以把这些概念串在一条线上，我们也可以把有机的团结，有机的联系与社会的自治以及政治的民主看成一条线上的问题。反过来我们会把那种机械的凝聚力和一盘散沙的社会和一种政治上的专制放在一条线上。因此，我们就会进一步思考，在中国要推进民主政治的话，我们从哪里入手？过去在很多研究当中，政治学家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国家制度的设计上面。社会资本的研究告诉我们，是不是可以把目光转向其它的方面，我们是不是可以关注一下社会联系和社会结构。社会资本理论就给出我们一个答案：要建设民主政治，要建设和谐社会，就需要投资社会资本，就需要构建一个良好的社会组织机制。至少应该促成一种有机的联系。而这样一个表述，在社会资本最新研究里面，就可以被称之为投资社会资本。

我们进一步来看，社会和谐、不和谐是与社会资本的质和量有关系的。我们知道构建和谐社会有很多不同的观点，很多的学者给出不同的答案。从社会资本的角度所给出的答案就是社会资本的改造。“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我们知道社会学研究当中，把小农经济比作一袋马铃薯，马铃薯与马铃薯之间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所谓的相同。而要把这样的马铃薯装在一起，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编制袋。现在构建和谐的社会就是要构建一个君子型的社会。要成为一个和谐社会就必须使成员和而不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要构建一个有机的组织机制。

社会资本比较匮乏的社会往往被认为是一种碎片化的社会。所谓碎片化的社会，就是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的联系，成员都是单独的个体。社会资本比较丰富的社会，往往被看成是公民社会。公民社会的组织基础往往是社群，是自治的社会组织。民间组织非常发达，可以被称之为高度组织化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比较频繁，联系比较密切，相对来说更容易产生社会的信任和合作，这被称之为公民社会。和它相匹配的社会资本，无论质和量都是不错的。反过来，碎片化的社会，它的社会资本匮乏，在量和质两个方面都存在问题，和这种社会相联系的往往是一个过度的个体主义，被称之为原子化的个人主义。要统治和治理这种社会，政治上可能的选择就一定是集权，甚至是极权。

吴思有本书：《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他在这本书里面所提到的“潜规则”指的是一种灰色规则，是内部的章程或者叫做非正式的制度。我们知道，在经济学和政治学的研究当中，有一种新的学派叫新制度主义学派。新制度主义学派强调制度是非常重要的；制度分成两种，一种是正式的制度，一种是非正式的制度。按照制度主义的观点，吴思所说的“潜规则”就可以认为是一种非正式的制度。为什么那些“潜规则”是有效的，而真正的正式的制度反倒是摆设，没有作用呢？要解释这个问题与我们今天讨论的社会资本是有关系的。

潜规则和社会资本有非常紧密的联系。它们之间关系如何？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一个重要话题。中国被认为是一个“关系社会”，中国人做事基本上都讲关系，中国政治生活当中普遍存在的潜规则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我有关系，就意味着我就掌握一种资源。关系就是一种资源，所以，也被认为是一种资本。这种关系一般也被认为是一种特殊主义的行为规则。我们知道，行为规则当中有普遍主义的规则，也有特殊主义的规则。我们讲的中国人的关系一般是以特殊主义为核心。因此，这种关系在我们日常的评价当中并不是很好，我们都把它看成是社会腐败和政治腐败的一种温床。但是，从社会资本的角度来看，关系也被认为是一种社会资本，这个应该是很好理解的。有广泛的关系，就意味着你有潜在的资源。假如关系被认为是一种社会资本，从社会资本的分析视角来看，如何认识中国这样的一个关系社会？怎么评价中国这个关系社会？

我们一般讲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比较兴盛，中国人都比较讲究关系，那是不是就是说中国的社会资本是最为丰富的，是不是能得出一种结论说中国的社会资本是世界上储量最高的。能不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呢？另外，按照社会资本的理论，说社会资本的丰富应该是与高度的自治、民主、政治和经济发展，以及社会和谐是相关联的，可中国的现实似乎又不是这样。那么，到底是社会资本的分析出了问题，还是中国社会的资本本身有问题。带着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就进入今天讨论的主题。

二、什么是社会资本

经济学家一直关心财富怎么积累，怎么能够增长。为了解释经济增长的原因，他们就提出资本很关键。最早他们考虑到物质资本，认为物质资本是不可或缺的。后来人们发现仅有物质资本是不够的，还要有技术，如果仅有土地、自然资源和厂房这些物质资本而没有技术的话，仍然是不管用的，所以经济学家马上补充说要有一定的技术。这也就是说一个国家要实现经济起飞的话，第一步要有资本储备，接下来人们说技术资本是不可少的。再到后来人们又发现，有这两种东西还不够，自然资源的运用和技术的开发还需要有人，必须要有人力资源，所以人们又开始关注人力资本的概念。20世纪80年代，人们进一步提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除了以上几项之外，还必须有另外一种资本：社会资本。社会资本的构成要素是组织网络、信任关系、社会规范，投资的方式是建设社会信用体系，鼓励社会组织的发展。

社会资本首先是社会学家提出来的，而后又被政治学和经济学家广泛采用，并被用来解释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里面的一些问题。社会资本被认为是一种资源，它是存在于社会结构当中的一种资源，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资源，这种资源就体现为个人关系、成员身份、社会网络和信任关系，所以，社会资本体现在个人之间和组织之间。作为一个个人，你要关注个体的社会资本怎么构建，你要建立更多的私人关系，希望有更多的社会关系，因为社会关系意味着一种潜在的资源；为了建立更多的关系，你希望能够加入更多的组织，因为组织给了你一种归属感，一种成员的身份。所以，要积累个人的社会资本，就必须要多认识人，多认识朋友，多加入各种各样的协会和组织。这些行为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广泛的网络。你的网络结的越密，就说明在你身上积累的资源越多。这个道理大家应该很容易理解，也就是说，你的关系越多，在你身上交叉的线越多，就意味着有更多的人和你比较熟悉，是一种信任的关系。我们讲朋友的基础是信任，社会信任，如果整个社会大家都是朋友的话，就意味着这个社会是非常和谐的一种关系，非常信任的一种关系。因此，个人社会资本投资，就意味着个人要建立更多的关系，建立更加密集的网络关系。同样，对于一个企业来说会怎么样？一个企业也要有合作，也要有对外关系，也要有内部成员的凝聚力，而社会资本就提供了这种东西。我们再扩大到一个社会、对一个国家建设来说，也同样要有社会资本的建设，要有社会资本的投资。

之所以把这些东西称为社会资本，我想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方面是因为它存在于社会关系当中，你看不见摸不着，不像物质资本可以表现出来，比如我有多少钱可以查看银行的存折，但是社会资本更多存在于社会结构当中，这是一个原因。 另外，之所以说它是社会资本，是因为它可以带来增值，既然是资本，就是通过投资可以获益。它可以带来增值，因此，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无形的资产。具体来看，这几个因素怎么能给我们带来增值呢？个人关系可以让我们打通关节，可以减少我们的成本；成员的身份可以让我们享有组织提供的内部资源，而且它本身又提供了一种归属感；社会网络能让我们获取信息；信任关系可以使我们形成合作，使交易顺利达成。总的来说，社会资本能创造价值，可以使各种资源得到一个增值。所谓的增值，用制度主义分析方法来看，包含两个含义，一个是它能创造新的价值，第二是它能够节约或者降低交易费用。降低交易成本也是一种增值。

为进一步理解社会资本，讲三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社会资本是便于实现目标的社会资源。能够便于我们实现目标的是这些资源：物质资源、精神资源、人力资源、社会资源。物质资源就是指土地、厂房和设备等物质条件；精神资源可能是可视的，也可能是不可视的，包括各种各样的文化产品；人力资源是存在于每个个体劳动者身上的那种生产技能，体现为一种劳动能力；社会资源就是一种组织和社会关系。有人讲社会资本是嵌入在社会关系之中的无形资产，也被理解为基于信任的社会网络关系，所以，它的核心概念是信任。因此，衡量一个国家的社会资本水平到底如何，一个重要的依据就是考察它的社会信任程度。

第二，社会资本难以观察和度量。经济资本体现在人们的银行帐户上，你有多少钱，可以拿出来比一比；人力资本存在于人的头脑当中；社会资本存在于人们的关系结构当中。所以，一个人要拥有社会资本，必须要和他人有联系，要发生关系，你要有这样的关系，你才有社会资本。所以，正是这些他人，而不是他自己，是他优势的一个实际的来源。社会资本的来源是因为我跟大家有关系，所以才能让我有优势。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作为个人，要想建立自己的优势，就要和更多的人建立关系；作为一个国家，要丰富自己的社会资本，就必须要建立更多的广泛的社会联系，让公民之间有更多的高度的组织性，让他们有一个更加丰富的社会联系。

第三，社会资本不会因为使用但会因为不用而枯竭。我们说物质资本越用越少，钱越花越少，但是社会资本是越用越多，反倒是因为你不用它而会流失。更多的付出就意味着回收更多的义务和期望。也就是说，更多地帮助他人，就意味着掌握更多的“赊欠单”。正因为如此，为他人提供服务和便利，就是创造别人对自己的义务，因而也就是在积累社会资本。

三、社会资本的功能

社会资本具有什么功能？社会资本理论家为我们提供了社会资本功能分析的两个角度：经济的和政治的。

社会资本的经济功能是降低交易成本。曾经有一个时期，社会科学家们假定现代化必然导致非正式的协调机制逐步地被正式的机制所替代。其实，以非正式规范为基础的协调依然是现代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随着经济活动日益复杂精巧，它将变得更加重要。

在说明社会资本的经济功能的时候，人们通常拿东亚经济发展作为例子，认为东亚国家所具有的以家族为核心的凝聚力和广泛的人际关系，是亚洲经济发展的动力之一。正如帕特南所指出，对经济增长迅速的东亚地区的研究几乎总在强调那里密集的社会资本的重要性，以至于这些经济有时被认为代表了一种新形式的‘网络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