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焱:托克维尔的政治思想

作者:王焱发布日期:2009-07-23

「王焱:托克维尔的政治思想」正文

大家好!前年我在三味书屋做过一次讲座,非常荣幸,今年我又来了。今天演讲的主题是《托克维尔的政治思想》,和大家交流。

托克维尔的生平和学说

托克维尔出生在法国诺曼底的一个贵族世家。诺曼底就是二次世界大战美军登陆的著名的,和英吉利隔海相望的地方。他母亲的祖父叫做马勒・施尔博,是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的一个政坛名流,而且是对托克维尔小时候受教育影响最大的。马勒・施尔博是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出版百科全书,他是赞助人也是一个法国著名的贵族自由主义者。在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当革命议会审判法国皇帝路易十六时,没有人敢挺身为路易十六辩护,只有马勒・施尔博挺身而出,为路易十六担任辩护律师。结果在雅各宾专政的恐怖高潮中,被送上了断头台。马勒・施尔博有句名言,说“我在国王的面前为人民辩护,我在人民的面前为国王辩护”。在所有家族的亲友里面,就是这位马勒・施尔博(托克维尔的曾外祖父),对托克维尔思想影响最大的。

托克维尔还有一个远亲,叫做夏多布里昂,是法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一个浪漫主义作家,也是属于君主立宪派。就托克维尔周围的家庭社会关系而言,基本上都是属于忠于王室,政治立场上倾向保王党这种氛围里头。在他成年以后,当他回忆少年时代时常和家里人一道唱缅怀路易十六在断头台上被处死的皇帝的歌曲,当时全家都哭了,这是回忆他少年时代家里的忠于王室的那种气氛。因为如此,在法国大革命的恐怖高潮时期,不仅他的曾外祖父被处死,被送上断头台,而且托克维尔的父母也被双双下狱,并被判处了死刑。在等待上断头台的时候,法国发生了热月政变,雅各宾专政结束,他的双亲才从断头台上侥幸逃过一死,被释放出来。

托克维尔从小接受比较贵族化的教育,少年时代家里就为他聘请了私人教师,而且家里藏书也特别多。青年时期进入巴黎的皇家学院学习,获得了法学学位。后来进入凡尔赛宫担任法官。青年时代,当时法国社会有保守派、自由派关于宪政的大辩论,曾经引起了他的特别关注。像托克维尔这样的人,应当说属于法国大革命以后残存的最后的贵族。成年后,他也既不在大学里执教,也不是为市长写作的作家,而是选择了从政之路。但是他周围有一个朋友圈,他们经常召开沙龙性质的聚会,讨论法国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里面的广泛问题。有时候,他也写写文章,念给朋友们听听。如果朋友们说你这个文章写得不错,他也拿去公开发表。他的一生,在政治和学术两界交际都非常广泛,而其几度参与政治,出任过法国制宪会议的议员,还短期担任过路易・波拿巴政府的外交部部长。

托克维尔生活的十九世纪上半叶,这是大革命以后法国社会动荡不安的时代。在路易十六被处死以后,法国波旁家族、菲利普家族、保王党、激进革命派,各种政治势力和派别在政坛上就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政潮迭起,政治风云变幻。1870年,七月王朝在革命后登基,托克维尔这个时候思想上却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他不再恪守他的家族的贵族立场,他看到法国社会正在日益地走向平等,英国式的贵族主义已经脱离时代,所以他转而去考察美国。因为在他看来,美国才代表了欧洲和人类的未来。1835年出版了考察美国的《论美国的民主》,严格地说应该叫做《民主在美国》。1840年,又出版了该书的下卷。由于这部著作的成功,1841年,托克维尔36岁,当选了法兰西学院的院士。1848年革命爆发后,他担任了制宪会议的议员,后来又一度担任外交部长。他原本期望通过亲身参与政治实践,为大革命后的法国寻找一条长治久安之路,但是1851年,路易・波拿巴――就是拿破仑的侄子,被马克思斥之为平庸可笑的人物,而且马克思专门写了《路易・波拿巴政变记》――所谓“雾月十八日”。路易・波拿巴发生政变,这就使他的政治抱负付诸东流,由于他当时正担任外交部长,而且反对这次政变,结果被捕了。后来释放出来,他就最终退出了政坛。经历了这个事件以后,他终于领悟到从事研究和写作比从政更适合自己,此后,他就专心从事著述,再也没有回到政界。1856年,他又出版了后来成为名著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他这几部书是他毕生心血所凝的主要著作,现在已经成为思想史上的经典。三年后,他在法国滨海的戛纳去世了――戛纳就是现在经常搞电影节的法国滨海城市。他的生平和著作,我就简要说到这里。

托克维尔思想的命运及晚近的复兴

托克维尔去世以后,他的上述著作和他的社会政治思想在法国学术界没有得到人的充分重视。因为法国社会思想界主流社会学是涂尔干学派的,涂尔干学派一般重视社会结构,不太重视政治制度,对于政治结构和社会结构之间的交互影响也比较轻视,所以托克维尔的思想在法国长期受到后人的忽视。这一点,实际上他生前也感受到了。他曾对他的妻子感叹过,说能够看懂我的书的人实际上是很少了,在法国自由之友何其少。他就说在法国,像他那么珍爱自由的人非常少,所以他们也读不懂他的书,也不会重视他的书。

上一世纪中叶,特别是七八十年代以来,关于托克维尔的研究在西方学术界出现了复兴的趋势,可以说是兴起了一股托克维尔热,他的著作也成为了著名的经典,各种思想派别都热衷于到托克维尔的著作里寻找思想灵感。这个热潮的兴起,则是因为当代民主在制度实践方面遇到了很多复杂的问题,尤其是八十年代以后,托克维尔生前所做出的一系列预言和论断,在当代的语境里获得了新的意义。

当代人所以重视托克维尔,首先在于他比较早地揭示了现代性中包含的内在矛盾和紧张。我们可以举当代研究黑格尔的哲学权威加拿大的查尔斯・泰勒,查尔斯・泰勒晚近有一本书叫《现代性之引诱》,在这本书里,泰勒开篇就提出现代社会一共有三个隐含的忧虑:第一个忧虑就是生命的英雄之维的失落,就是每个人把自己封闭在内心的孤独中,他把这个担忧称之为“意义的丧失”,就是生存的意义失去了。第二个忧虑涉及到现代工商业社会工具理性的猖獗,导致泰勒说的“目的之晦暗”,就是原来应该由其他标准来确定的事,现在都按照成本收益分析来决定了。第三个忧虑是现代政治,托克维尔叫做柔性专制主义,就是一种软性的专制主义。这种专制主义导致社会横向联合的消失,结果剩下一些孤立而没有力量的个人,独自面对强大的官僚国家。这意味着自由的丧失。这三个担忧,正像查尔斯・泰勒说的,都是从一百多年前托克维尔生前所做的预言中引申出来的,所以查尔斯・泰勒说托克维尔是一个最具有预言性的思想家。当代法国有一个研究托克维尔的人,叫黑维・雅勒(音译),他称托克维尔是智者托克维尔,就是因为他的思想智慧能够穿透历史和时间的层岩,看到未来人在现代社会中面临的种种危险。

托克维尔的复兴最先是在美国学术界兴起的,这和他们反思二十世纪激进主义思潮的泛滥和功过有关,不过美国学术界对托克维尔的诠释,更多带有美国色彩,比较忽略法国古典社会思想的整体传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法国开始兴起重新诠释、重新认识法国古典自由传统的思想浪潮,相继出版了不少有关的研究著作。法国的这些研究著作可能比美国的更值得我们重视一些。

两种不同的解读方法

2005年是托克维尔诞辰200周年,作为一个200年前的人,我们今天应该如何解读托克维尔的著作。当今国际政治思想史研究的主要流派有两个,一个是叫做施特劳斯学派,另一个是以斯金纳、波科克等人为首的叫剑桥学派。施特劳斯学派强调政治哲学不是一个历史学科,因为政治哲人寻求的是超越历史的永恒真理,所以作为一个生在现代却思慕古人的哲学家,施特劳斯向往憧憬的是希腊古典哲学中蕴含的那种价值。他特别强调政治哲学中的古今之争。他认为由于马基雅维利、卢梭、尼采这三个人所代表的三次现代性浪潮,背弃了古典政治哲学中包含的价值,把人类带向了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在施特劳斯看来,最重要的弊端就是人类日益走向虚无主义。从这个立场出发,施特劳斯学派主要致力于对希腊古典哲学的探讨,但是也延伸到对包括托克维尔在内的近代政治思想家的诠释。施特劳斯学派对政治思想史的解读有一个特点,他们把文本视为一个封闭性的系统,切断了这个文本所赖以产生的历史社会脉络,他们专注于探求思想史上不同文本之间内在逻辑的联系,以及文本内部隐含的微言大义。他们这种解读方法可以说是一种专注于内在理路的解释方法。施特劳斯解释现代性的出现、扩张,好像就是看不到当时具体的社会发展,好像是马基雅维利一出现,马基雅维利写了他的《君主论》,他这里包含的思想就传给了卢梭,卢梭后来又传到尼采,然后人类就进入现代社会了。这个是有点哲学家的那种傲慢自大,好像人类社会这些具体历史脉络都不见了,就像思想家在人类历史上扮演主角。一个人发明一种思想,一下这个社会就变成另一个样了。另一个思想家把这个思想传递走了,社会又变成一个样了。要我说,和希腊哲学家,后人评判希腊哲学说哲学的本性就是叮虻。施特劳斯这种诠释也带着一种古典哲学家的叮虻,看不到比如说人类进入近代社会。历史家常说的“三R”运动罗马法复兴、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你在施特拉斯的学派的诠释里全看不见,你就看见一个思想家发明一观念,这个观念传递给另一个人就当变了。

以斯金纳、波科克为代表的剑桥学派和施特拉斯学派构成一种对立,他们更强调解读文本,一定要回到当时的历史社会的具体脉络,也就是语境或者说上下文,回到这里面去,这样才能探讨作者的真实意图是什么。这两个不同学派的路径和解释方法,我们看到也影响到当代学界对于托克维尔思想的解读。尽管施特劳斯学派的理论解释方法自有他们的价值,但是他们把托克维尔也简单图解为一个类似他们那样的古典政治哲学家,恐怕恰好抹杀了托克维尔本人社会政治思想的理论独特性和方法论意义。如果我们从政治哲学的视角出发,单纯依赖对于托克维尔所用概念的分析――这是研究政治哲学常用的方法――如果我们把它用到托克维尔应用的概念上,有可能就会把托克维尔当成一个没有什么思想系统性的、写时评政论的政论家。其实,这是看错了对象,运用错了解读的方法。托克维尔运用的不是政治理论研究中的规范性理念的研究方式,就是说用哲学的思辨方法和抽象概念来把握现代政治的本质。他所运用的概念,像最近社科文献出版社出了一本叫做《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但是他用的比如说民主,托克维尔有时候被人称为现代最重要的民主思想家,但是他用的民主概念、自由的概念,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政治哲学意义上的概念。他的这些概念有的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有的是政治学意义上的,它具体的含义、具体的内涵往往需要我们结合他著作的上下文分析。我们只有以法国古典社会思想传统作为参照,才可能真正接触到他的思想生命,而不至于误读他的思想。所以,我下面对托克维尔思想的解读更多是借鉴剑桥学派这种所谓历史脉络主义,力图回到他生活的十九世纪法国社会的具体历史情境中解读。

托克维尔社会思想的哲学渊源

我们知道施特劳斯对政治哲学和政治的哲学有一个区分。他认为他是政治哲学家,不是政治的哲学家。实际上在我看,施特劳斯说的政治哲学不是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政治哲学,而是一种哲学;他说的政治也不是我们大家一般意义上说的政治。我们这讨论的恰恰是托克维尔关于政治的哲学,或者说是社会思想体系中的政治思想。尽管托克维尔不是上述意义上的政治哲学家,但是作为社会思想家,他也有他的哲学,所以这就是社会思想的哲学纬度。

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里曾经虚构了一个没有哲学家的城邦如何最终走向衰落的故事,这对我们来说是很有启示意义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如果缺乏哲学、缺乏哲学思维,很可能最终就走向衰落,好像春秋时代的荀子到秦国访问,访问完人家问他对秦国观感怎么样,他说秦国很强盛,但是最大的弱点就是秦国无儒,就是没有知识分子,一个没有知识分子的好勇斗狠、穷兵黩武的国家,在他看来前途不是很美妙。所以,我们后来看到秦国虽然征服六国,一统天下,但是两世就亡掉了。说明荀子作为春秋战国时代的大儒,还是很有政治预见性的。在柏拉图看也是这样,一个城邦国家如果没有专门思考的哲学家等于没有大脑,没有大脑,这个城邦肯定是要衰落的。所以,无论古今中西,人们对于社会政治的结构、运作进行反思、分析,都会依赖或明或暗的哲学假定。社会思想家力图以更为严密的方法,更为开阔的理论视野去研究社会,也不可能离开哲学,尽管托克维尔不信任那种单纯依赖思辨和演绎推理得出社会政治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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