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炜:关于“暴民政治”、雅典民主与现代民主的起源等的访谈」正文
近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刊发了黄洋教授的访谈《黄洋谈雅典民主与西方民主传统》,讨论了雅典民主的问题。而此前,同样是在《上海书评》的《重审苏格拉底》一文里,他也讨论了雅典民主制度。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及您2009年出版的《不自由的希腊民主》一书。这里设计了一些问题,供您和黄教授讨论。 (采访人:张苗凤)
1. 黄洋教授认为,那些认为以"苏格拉底之死"让雅典背上"暴民政治"或者"人民暴政"恶名的人,其实是"想当然地、幼稚无知地认为民主制将精英阶层排除在外了"。您怎么看?
《不自由的希腊民主》一书可能让人得出雅典民主是"暴民政治"的印象。但如果简单地说雅典民主是"暴民政治",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可是,不简单化地说雅典民主就是"暴民统治",也并不等于不应看清楚雅典民主有以众暴寡的倾向。苏格拉底之死也许不算是以众暴寡的最佳例子,可如何解释阿里斯提德、地米斯托克利、客蒙、米尔提亚德等杰出军政人物被判流放或被"扔进地坑"?如何解释伯里克利虽然侥幸逃脱了死刑,却被控为窃贼并被罚款?又如何解释指挥阿吉纽西海战获胜的八个将军凯旋后立即被判死?更如何解释苏格拉底被处死后,三个主要起诉者之一、民主派重要人物美勒托很快就被判死刑,被乱石砸死?阿吉纽西海战八个将军被判死刑后(其中六人被执行)仅仅几天,起诉他们的人也被处死?不妨与现代民主作个比较。在成熟的现代民主政体中,你能举出多少例子来说明有多少总统、总理、元帅、将军或思想家是如此被判重刑、判死刑的呢?
现代人追求民主,但既有的民主形式有颇多不足和缺点,一些人颇多不满,于是有意无意地美化古代民主,以为那才是真正的民主,而现代民主是假民主,因为人民群众并不直接参与决策,从未当家作主。但实际情况复杂得多。不要假装古代民主才是真民主,更不要假装古代民主完美无缺。与现代民主相比,古希腊民主总体说来仍然是一种粗糙的氏族部落民主,一种野性未泯的原始民主。从现代人的角度看,在当时的雅典,今人所熟知的公民权利并不存在。法国思想家贡斯当就说,那时"雅典公民并不是自己财产的主人,当他拈阄时被指定要造一艘船,或建立一支戏剧歌队时,他必须毫无保留地贡献自己的财富;他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因为三十三年间他必须服役于国家;他不是自己言语和情感的主人,因为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审判他是不是合格的公民;他也不是自己意识的主人,因为他必须信仰国家的法定宗教,参与祭祀,他不能相信只有一个神"。不仅如此,在当时雅典,良性的政党政治还远远没有开出,保障个人权利的现代机制如宪法、法治、代议制度、分权制衡、私有财产权、独立法官制度、辩护律师制度、信仰自由等,还远远没有形成。由于国家尚在形成之中,当时的法律还没有从与政治、宗教和社会习俗中分化出来,立法、行政、司法、祭祀等职能仍有很大的相互重合。当时法官和律师职责是由民众法庭来履行的,而民众法庭由抽签产生的数百到数千名法官兼律师兼陪审员构成。从人群心理学的角度看,在人群中,本来能够独立思考的个体不复存在,要让他们总能做到理性、公正地判案,实在太难了。
2. 谈到现代民主,黄教授说:"从美国赢得独立战争、制定美国宪法的时间算起,现代民主也就两百多年,比雅典就长那么一点。"黄教授将美国宪法制定的时间作为现代民主的起点。这一说法是否准确?现代民主的起源是否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可循?
以美国宪法制定的时间为现代民主的起点是不妥的。实际上现代民主与古代民主从起源、基本理念和基本制度安排,都有重大差异。现代民主的起源十分复杂,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但如果一定要追溯到古希腊,就太勉强了。从理念层面看,现代民主的一个重要源头是人人平等,人人平等在古希腊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基督教却认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人平等的理念,最多只能有希腊式的公民民主,不可能有现代意义上的全民民主。封建制度同样是现代民主的一个重要的源头。欧洲封建制与中国西周时代的封建制相似,是一种权力相对分散的制度安排,国王与封建主以及(后来)城市的关系决不是简单的君臣或主仆关系。事实上,后两者对国王保持了相当大的独立性,对国王的权力形成了制衡。国王要跟外国打仗,仅凭王室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靠封建主和城市的人力物力资源,这样他就得跟后者讨价还价,议会制便在这一过程中诞生了。
议会制对于现代民主至为关键,其重要性怎么估计也不过分,但议会并不是希腊人的发明,其形成也远远早于二十世纪才实现的普选。议会制在中世纪就对王权起到了不小的制约作用,是一种分权制衡的制度安排,现在更是代议制民主的核心。没有普选,还能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没有议会,就根本没有民主。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论者把现代民主的起源追溯到13世纪英国的"大宪章"。大宪章是英国封建主用以限制国王权力的一个纲领性文件。在法国,14世纪之前便已存在"三级会议"的雏形,14世纪初至1789年大革命爆发,"三级会议"总共召开了21次,虽然不定期,甚至中断过,但国王因寻求财政和政治支持却不得不召开,这就赋予教士、贵族和市民这三个等级不小定的政治权力,对王权形成了掣肘。
至于美国,从清教徒移居到新大陆起,便存在着一种殖民社团自治的传统,这里面虽可能也有一些威权成分,但集体投票是极为重要的决策方式。事实上,早期殖民社团自治的方式往往是投票产生领导人,投票做出其他重要决定。没有证据表明,早期清教徒的民主自治受到了古希腊的影响,正如18世纪东南亚华人搞民主共和的自治社团("公司"),肯定没有受到希腊人影响,而是远离故土,摆脱先前政治束缚的客观情势使然。倒是赢得独立战争及制定宪法以后,美国地方自治传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节制。为了"合众国"的共同利益,地方政治体现在不得不向中央政府让渡权力。十三个独立的states或colonies这时得向联邦政府交出一些可谓主权的重要权力。1787年通过的美国宪法明文规定:"各州不得缔结任何条约、结盟或组织邦联;不得对民用船只颁发捕押敌船及采取报复行动之特许证;不得铸造货币;不得发行纸币……"等。甚至有左派认为,美国宪法是富人的一个反民主的巨大阴谋,因为分权制衡原则是对人民主权原则的反动,分走了本应完全属于人民的权力,制衡了本应至高无上的人民意志。显然,分权制衡意义上的民主是雅典人所难以理解的。对民众的许多重要赋权即通常所谓"人权",也通过多个宪法修正案才逐渐得以实现的,如1791年颁布的《宪法第一条修正案》规定,国会不得制定"限制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的法律及制定"剥夺公民和平集会和向政府请愿申冤的权利"的法律;1865年通过的《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规定,"在合众国境内或受合众国管辖的任何地方,奴隶制和强迫劳役都不得存在";1920年颁布的《宪法第十九条修正案》则规定,"合众国或任何一州不得因性别而否认或剥夺合众国公民的选举权"。这些重要的政治权利,都是针对共同体里不分种族、性别和财产多寡的所有人的,而非少数成年男性所专有。这又是雅典人所无法理解的。
如果一定要给出一个现代民主诞生的时间,这可以是1688年英国实现君主立宪的"光荣革命",或可以是1789年开始的高扬自由民主的法国大革命。如果要追溯到更早的时候,说它是1215年英国大宪章的颁布,也并非不可以。
3. 黄教授在采访中讲到了民主与国家基本国力的问题,认为"如果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实行民主制,它有可能维持自己的生存;但如果是一个国家本身比较弱小,哪怕它实行民主制,面对强大的外敌,也不一定能够生存"。在您看来,民主制的维持和一个国家本身的强弱的关系是否如此紧密?
不知这里说的是古代民主,还是现代民主。古代民主是氏族民主,或者说是国家形态尚不成熟,国家规模很小情况下的直接民主。这种民主与国力强弱并无直接关系。比方说,斯巴达通常被认为是寡头制(但相对于现代国家,斯巴达其实相当民主),就是说在国家大事的决策上,少数贵族或"元老"发挥了关键作用,而在古典时期一般公民权力虽然越来越大,大体上仅只是在公民大会上以吼叫的方式"投票"而已。但斯巴达的军力在整个古风和古典时期都是最强的。雅典虽然是古代民主的典范,但其国力在搞激进民主之前或之初就已经相当强大了,所以在希波战争中能与斯巴达一样,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把大量中小城邦或大大小小的部落团结起来,打败波斯入侵者。倒是实行激进民主制以后,雅典犯了一些重大错误,如发动西西里远征,如屠杀弥罗斯人,如把刚打了大胜仗的八个将军判死刑等。这些错误无疑都起到削弱国力的作用。西西里远征尤其使雅典大伤元气。
现代民主是国家规模大,国家形态极为复杂情况下的间接民主,这就与古代民主大不相同。在现代民主中,公民只是投票选举议员(或人代)和行政首脑,通常并不参与也不可能参与国家大事的决策,而由选举产生的代理人代为行使自己的权力,至少理论上如此。我以为,现代民主有威权民主和普选民主之分。在威权民主中,精英阶层(贵族只是其一部分)权力相当大,民众没有形式上的政治参与,或者说参与程度非常低,却能以这种那种大体上和平的方式表达其意愿,如请愿、静坐、"散步"等等。在普选民主中,精英的权力有一定程度的削弱,民众力量有一定的上升,能够几年一度地参与议员和行政首脑的选举,所以至少从形式上看,其政治参与程度明显高于威权民主。
英国自1688年光荣革命,一直到1832年第一改革法案通过(当年,不到成年男性人口的10%的少数有产公民因此法案获得了选举权),这一时期实行的是威权民主。之后,英国以后逐步向普选民主过渡,到了1928年,英国妇女终于享有与男性公民相同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也就是说普选民主最终实现了。美国情况相似,在1860年取消对白人男性选举权的财产限制之前,在联邦和州的层面,大体上也搞的是威权民主,精英说了算,民众虽有政治参与,但参政程度并不高,尽管在乡镇和社区层面,清教徒移民的自治传统使政治参与程度相当高。直到1920年《宪法第十九修正案》规定"合众国或任何一州不得因性别而否认或剥夺合众国公民的选举权",美国才真正实现了普选民主。就民主与国力的关系而言,英美都是在威权民主时期便获得了强大国力。之后,英国衰落了,但原因并不在民主;美国的国力却继续上升,但原因非常复杂,与民主的关系似乎也不大。
我以为在古代,氏族部落民主通常不能加强国力,反而可能削弱国力。古代社会发展的总趋势是形成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的国家,故而公民和小集团手中的政治权力逐渐被收上来,拢到精英手中,这或可叫作"去民主化"。在此过程中,国家变得越来越大,国家组织或结构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国力也相应得到加强。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规模和国力都远超雅典和斯巴达,但这似乎与民主无关,倒是与"去民主化"有关。
但近代以来情况刚刚相反,人类一直在经历一个民主化的过程。在工业化、城市化、富裕化和信息化的条件下,民众不可能依然像从前那样被动、沉默,其利益诉求总是要求得到表达。他们不仅已有表达的权利和意志,更拥有表达的资源和能力。人类已确然进入权利时代。面对新形势,欧美各国发现,它们必须拿出一套因应策略。它们发现,用压制、镇压的办法来应对民众,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而以谈判、妥协的办法来平息事端、维护稳定却更为有效。它们发现,对民众进行政治赋权是实现长治久安的最佳手段。只有一定程度地扩大民众权利,包括表达权、选举权、问责权,逐步提升民众的参政水平,社会才能安定,国家才能发展。所以一定要区分古代民主与现代民主,不然我们的认知就会大受局限。
4. 黄教授认为,"希腊文明最辉煌的创造如文学、哲学、艺术等,都是在雅典产生的,而且是民主制下的雅典。很难想象这些思想、文化、艺术的创造,和民主制没有关系。如果雅典仅仅是由这样一群暴民来统治,它能够创造这么辉煌的成果吗?"我们知道作为雅典民主制一大重要机构的公民大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