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训练:西方群体政治心理研究的发展历程」正文
既然人类是社会性、政治性的动物,那么毫不奇怪,从心理机制来看,人类的社会政治活动必然既包含个体心理因素也包含群体心理因素,并且与个体心理因素相比,群体心理因素的政治特性更加鲜明。所以,有学者指出,"群体心理学首先是,也最主要是一门政治科学,并且始终都是如此"。
无论是在学术语境还是社会生活语境中,"群体"(group)都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概念,也是一个很容易泛化而无法定指的概念。 最大的群体无疑就是人类全体,那么,这个意义上的群体心理事实上就是通常所说的"人性";较大的同时又相对比较恒定的群体是民族或族群,这个意义上的群体心理即所谓"民族性"或"民族心理";次一级的群体则可以从不同的维度,按照不同标准加以分类,并且这些分类都是有选择的(根据不同学者所关注的侧重点而变化或提出新的划分)、相对的(各种群体之间可以相互转化、交叉发挥作用)。
就本文主要关注的政治性群体心理而言,我们集中于这样两种类型的群体:社会政治事件和运动中的临时性异质群体、小群体心理。第一种类型的群体正是传统群体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所关注的"群体";第二种类型的群体则是所谓的"团体",即有明确目标指向、组织和纪律的群体,对此类群体的考察又主要关注小群体决策中的心理问题以及特殊群体中的极端主义问题。限于篇幅,本文不涉及另外两个比较常见的群体政治心理问题,即民族政治心理和阶级、阶层的心理。
从学科归属看,群体心理学从属于社会心理学。早期的社会心理学侧重于研究大型群体(如民族)和群众的心理现象,并且主要还是一种思辨的社会心理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实验方法进入社会心理学,致使群体研究转而侧重于小型群体问题,群体心理学几乎成了小群体心理学。围绕小群体问题的研究大致可以归纳为这样几个方面:社会促进和社会抑制、顺从、群体凝聚力及其测量、群体领导问题;群体决策、群体思维、群体极化等。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社会心理学家的观点又有所改变。这主要表现在:认识到实验方法的局限性,重视现场研究、应用研究,重视以现场应用研究去检验实验室研究所得出的理论,对其加以修正、补充和发展。特别是在理论上,社会认同理论的提出极大地拓宽和加深了人们对群体心理与行为的认识,推动了社会心理学的进步。与此相一致,群体政治心理问题的研究也得到相应的发展。
一、西方早期的群众与群体心理研究
人类是社会性的存在,个体是以群体(或者至少说"群体的一员")的形态参与社会政治生活的;因此,自从人类开始从事政治活动起,一定也伴随着群体心理现象,各个时代、无论种族和文化都是如此。不过,相比之下,西方古代独特的政制和近代思想文化中特有的科学主义倾向,使政治生活中的群众现象较其他文化更为显著并更早受到思想家的关注。
古代希腊与罗马独特的政制指的是它们城邦国家中的公民政治,尽管在其具体政体形式上,有君主制、贵族制、民主制这样的基本区分及其各种变体与组合,但实际上它们仍然体现出明显的公民政治色彩。尤其是,以雅典为代表的民主政治形态和以罗马为代表的共和政治形态一直占据着西方古代历史舞台的主要角色,而在这两种政治形态中,群体形式的民众的地位非常突出。
不错,正如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所描绘的,那个时代叱咤风云的还是"名人",甚至主要就是著名的政治-军事统帅。但是,在雅典、斯巴达,没有哪个英雄人物能够摆脱民众的羁绊:统帅雅典军队取得马拉松战役胜利的米太亚得被判处罚金并瘐毙狱中,希波战争中希腊方功臣地米斯托克利受到猜忌而被迫流亡终老在死对头波斯人的王宫里,掌控雅典政权多年的伯里克利曾多次受到民众大会的质询,而拒不向民众法庭低头的苏格拉底则被鸩杀。在共和罗马时代,显贵家族及其堡垒元老院至始至终都没有摆脱与平民的斗争,而事实上终结共和制的恺撒就是以平民派首领的身份崛起于政坛并在民众的支持下篡权的。总之,古典时代的历史绝不是贵族和精英的独角戏,民众并不仅仅是历史的配角。
因此,我们在修昔底德、普鲁塔克、李维等人的历史著作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哲学著作中都可以看到他们对政治生活中群体心理的早期记述和分析。而从一开始,群众便主要呈现为一种缺乏理性、多疑善变的负面形象。这一点我们可以以莎士比亚的罗马剧为例。在《裘利斯・恺撒》(其情节主要取自普鲁塔克的《恺撒传》)中,莎士比亚以两个场景戏剧性描绘了群众反复无常的脾性:一是故事开始,为了目睹庞培的风采,罗马人争先恐后,齐声欢呼;然而当恺撒征伐庞培归来,群众又同样兴高采烈,放假庆祝。二是作为整个戏剧高潮的"广场之辩",恺撒被刺之后,在一番演说之后,民众把刺杀恺撒的布鲁图斯等人称为"解放祖国者",然而,安东尼做了另一番演说之后,民众又即刻转向安东尼,发誓要为恺撒复仇。
中世纪是基督教的时代,基督教赋予了群体行为与群体心理以强烈的宗教色彩。给后人留下深刻影响的包括:早期基督教历史上圣教徒们的惨烈殉教和严苛苦修、十字军东征中出现的宗教狂热、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欧洲各地风行的"女巫审判"、宗教战争和宗教迫害中的群体心理现象和事件,等等。 进入近代以后,群众现象更是层出不穷,而且群众的数量、能量以及重要性都大大提高;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宗教运动、社会革命和民族主义运动这三大群众运动了。如果说宗教运动古已有之,那么社会革命与民族主义则是全新的政治现象,而且三者往往结合在一起。当然,这一时期的群众运动已经并不限于西方,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展开。
或许正是西方历史上如缕不绝的群体现象,引发了西方学者较早的关注和思考,使他们开创了对人类群体政治心理的最初论述。 该理论的先驱之一便是被誉为"西方近代政治学之父"的马基雅维利,在他的《君主论》、《李维史论》以及《佛罗伦萨史》等主要著作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对群众及其心理的深刻剖析。
当然,群体政治心理学的真正产生要到19世纪,其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使人们普遍观察到群众力量的崛起,并对群体的种种特性留下深刻影响,英国的吉本、卡莱尔,法国的米什莱、泰纳在其著作中都强调了这一点。尤其是到了19世纪后期,欧洲人口的激增、普选制的实行、工人运动的兴起,使得西方一些敏锐的思想家惊呼"群众时代"的到来。因此,严格意义上的群体理论只能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勒庞等人那里,并且直到20世纪后半叶才完全凸显其意义。
群体心理学的专题研究开始于19世纪下半期。1860年出现了拉察鲁斯和斯坦塔尔关于民族心理学的系列论文,冯特在1900年开始出版10卷集的《民族心理学》。此后,塔尔德的《模仿律》(1890年)、西格尔的《犯罪的群众》(1891年)、勒庞的《群体心理学》(1895年)等著作陆续出版,为群体心理学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勒庞论群体的形成、特征与影响
古斯塔夫o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是法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现代群体心理学的创始人,有"群体社会的马基雅维利"之称。他的思想一度成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知识主流之一,其著作亦深受世界各国政治人物追捧,代表作《群体心理学》(也译《乌合之众》)被誉为社会心理学领域最有影响的著作。从他的著作中,我们不难看出,法国大革命以及工人-社会主义运动在促成他思想形成中具有的重要地位。
根据勒庞的分析,群体心理指的是"在某些既定的条件下,并且只有在这些条件下,一群人会表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它非常不同于组成这一群体的个人所具有的特点"。 由此构成的群体即"心理群体",心理群体一旦形成,就会获得一些暂时的然而又十分明确的普遍特征,尽管具体的、不同类型的群体在不同的情境下各有其自身的特点。
群体心理最显著的特征是: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还是不同,他们变成一个群体这个事实,便使他们获得了一种集体心理,这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单独一人时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很不相同。"自觉的个性的消失,以及感情和思想转向一个不同的方向,是就要变成组织化群体的人所表现出的首要特征"。
勒庞经常援引的例子便是法国大革命中各种议会,尤其是国民公会的例子。看他看来,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的委员们如果分开来看,都是举止温和的开明公民。但是,当他们结成一个群体时,却毫不犹豫地听命于最野蛮的提议,把完全清白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并且一反自己的利益,放弃他们不可侵犯的权利,在自己人中间也滥杀无辜。
那么,如何解释这种特征的形成呢?勒庞提供了三种解释。 首先,即使仅从数量上考虑,形成群体的个人也会感觉到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这使他敢于发泄出自本能的欲望,而在独自一人时,他必须对这些欲望加以限制。一个人很难约束自己不产生这样的念头:群体是个无名氏,因此也不必承担责任。
第二个原因是传染的现象,它对群体的特点起着决定作用,同时还决定着它所接受的倾向。在群体中,每种感情和行动都有传染性,其程度足以使个人随时准备为集体利益牺牲他的个人利益。这是一种与他的天性极为对立的倾向,如果不是成为群体的一员,他很少具备这样的能力。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同孤立的个人所表现出的特点截然相反。这里指的是易于接受暗示的表现,它也正是上面所说的相互传染造成的结果。群体在智力上总是低于孤立的个人,但是从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这个角度看,群体可以比个人表现得更好或更差,这全看环境如何。一切都取决于群体所接受的暗示具有什么性质。
除了上述主要特征之外,群体表现出这样一些具体的特征:1、冲动、易变和急躁。群众受到无意识动机的支配,因此比较容易冲动,而且这种冲动总是极为强烈,"各种冲动可以是豪爽的或残忍的、勇猛的或懦弱的"。因为他们总是受到当前刺激因素的影响,因此,他们又情感易变,没有长远的打算和思考。又因为他们凭借数量的优势感到自己势不可挡,一旦受阻就会急躁、愤激。
2、易受暗示和轻信。群体很容易受到暗示的传染性作用,从而使感情趋于一致,并变得极端轻信而丧失一切批判能力。用勒庞的话说,"一些可以轻易在群体中流传的神话所以能够产生,不仅是因为他们极端轻信,也是事件在人群的想象中经过了奇妙曲解之后造成的后果。在群体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最简单的事情,不久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群体是用形象来思维的,而形象本身又会立刻引起与它毫无逻辑关系的一系列形象"。 由此,群体会把由歪曲引起的幻觉与真实事件混为一谈,甚至组成群体之个人的智力和品质都不足以影响这些集体幻觉。
3、群体情绪的夸张与单纯,他们把事情视为一个整体,看不到它们的中间过渡状态,全然不知怀疑和不确定性为何物。因此,"夸大其辞、言之凿凿、不断重复、绝对不以说理的方式证明任何事情--这些都是公众集会上的演说家惯用的论说技巧"。
4、群体偏执、专横和保守。因为群体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提供给他们的各种意见、想法和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另一方面,又由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强大,群体便给自己的理想和偏执赋予了专横的性质。与其表面的革命性相反,群体的多变,只会影响到很表面的事情;事实上,他们具有强烈的保守本能,它们对一切传统的迷恋与崇敬是绝对的,它们对一切有可能改变自身生活基本状态的新事物,有着根深蒂固的无意识恐惧。
5、群众道德的两面性。用勒庞的话说,群体可以杀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