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洪:论阿波罗多洛斯的疯狂--兼注柏拉图《会饮》173d」正文
【摘要】阿波罗多洛斯是柏拉图的对话作品《会饮》的叙述者,也是苏格拉底的忠实崇拜者。阿波罗多洛斯性格狂狷,身上透着一股愤世嫉俗之气,唯哲学独尊。本文通过对《会饮》的文本解读,探讨了阿波罗多洛斯其人其情,分析了不同中译本对相关段落的不同处理及其缘由,比较辨析了阿尔基比亚德和阿波罗多洛斯的气质区别,反思了阿波罗多洛斯的性情和苏格拉底的哲学精神之间的关系,最后论证了苏格拉底哲学精神的危险性和神圣性。
关键词:会饮 柏拉图 阿波罗多洛斯 苏格拉底 疯狂
王 子:"他瞧上去像在发怒吗?"
霍拉旭:"它的脸上悲哀多于愤怒"
――《哈姆雷特》
柏拉图的《会饮》,无论文字还是思想,皆悠扬而隽永。
这篇哲学对话的叙述者是阿波罗多洛斯,是苏格拉底的一个忠实崇拜者。在柏拉图的若干对话中,阿波罗多洛斯都曾出现过,但都只能算是个边缘人物。 但就《会饮》而言,他是整个对话故事的叙述者。这个角色,很难说有多重要,但也不好说它不重要。说它不是那么重要,因为阿波罗多洛斯毕竟只是叙述者而已,主要起着传声筒的作用。阿波罗多洛斯只是重新讲了一遍阿里斯托德谟斯跟他讲过的故事。他只是一个二道叙述者。说它并非不重要,因阿波罗多洛斯毕竟是整个对话和故事的叙述者,即便他是从阿里斯托德谟斯那里听来的。叙述者毕竟对整个故事的构成起着微妙的作用。他讲故事的角度、方法和选材,始终都塑造了故事本身。
更为重要的是,阿波罗多洛斯身上有一种疯狂的精神、一种愤世嫉俗的情绪。这种愤怒从一开始就弥漫着对话本身。在多大程度上我们会赞同一个愤世嫉俗者看世界的角度?在多大程度上我们会相信一位疯疯癫癫的人所说的话和所讲的故事?阿波罗多洛斯的这种性格本身,也令人怀疑:他的叙述能否确切体现苏格拉底以及柏拉图的哲学精神?这种癫狂本身与哲学精神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或者说,有多近?
一、 阿波罗多洛斯作为哲学信徒
《会饮》开篇不久处,阿波罗多洛斯就表明了,他三年前才开始跟随苏格拉底,所以他无缘亲身经历多年前所发生的那次会饮。关于那次会饮的故事,他是从前辈阿里斯托德谟斯那里听来的。了解阿波罗多洛斯和阿里斯托德谟斯是什么样的人,对于理解他们的叙事无疑具有一定的帮助作用。
《会饮》的文本描述告诉我们:阿波罗多洛斯是性情中人;他深切地热爱苏格拉底,并因此热爱哲学。关于阿波罗多洛斯的性格,《斐多》(或译《裴洞》)就有两处典型的描述。《斐多》篇主要描写苏格拉底临死前和友朋弟子的一场对话,对话的叙述者是斐多。在刚开始报告的时候,斐多说:
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笼罩着我,感到既乐又苦,因为心中想到我的朋友行将逝世了。我们这些在场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时而欢笑,时而悲泣,特别是我们中间的那位阿波罗多若,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
在《斐多》的结尾处,斐多又报道了苏格拉底喝了毒药之后在场者的情绪:
为了不让自己泪如泉涌,我用大氅遮着脸,暗自饮泣,这并不是为他而泣,而是因为我不幸失掉了这样一位朋友。格黎东在我之前站起来走出去,因为他不能制止泪珠了。阿波罗多洛原来一直在啜泣,这时悲痛得放声大哭,使大家都哀痛欲绝,只有苏格拉底例外。
《斐多》篇的这两处描写,既生动刻划了解阿波罗多洛斯(阿波罗多若)的性格,又充分展示了他对苏格拉底的热爱。凡是了解阿波罗多洛斯的人,都知道他悲喜随情而形于色;阿波罗多洛斯的泪水直率地表达了他对苏格拉底的爱。
阿波罗多洛斯所讲的会饮故事,其来源是阿里斯托德谟斯。阿里斯托德谟斯的叙述是否准确恰当地传达了会饮当晚所发生的情形?阿波罗多洛斯刻意强调,他曾经向苏格拉底求证过故事的准确性问题。苏格拉底向他表示,他认可阿里斯托德谟斯的叙述。但是,苏格拉底的位置是被动的,他只是同意阿里斯托德谟斯的叙述本身没有错误,他没有说这个叙述有没有遗漏或者略去什么东西(比如180c)。
那么,阿里斯托德谟斯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阿波罗多罗斯虽然对他的外表有所描述:身材矮小,而且总是光着脚丫子;但是他没有提及阿里斯托德谟斯的心性问题。这样,我们便需要从外在材料去了解这个问题。关于阿里斯托德谟斯的心性,色诺芬曾经有所描述。在为苏格拉底的虔诚辩护的时候,色诺芬记载了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德谟斯之间的一段对话。色诺芬说:
我首先要提一提我有一次亲自听到他对那绰号小人物的阿里斯托底莫斯所讲关于神明的事。苏格拉底曾听说阿里斯托底莫斯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向神明献祭,也不从事占卜,反而讥笑那些做这类事情的人。
色诺芬提到阿里斯托德谟斯(阿里斯托底莫斯)的绰号小人物,这一点符合阿波罗多洛斯对他身材的描述。更为重要的是,色诺芬展现了阿里斯托德谟斯的心性。从里到外,阿里斯托德谟斯都是个无神论者。他不光自己不信神灵占卜这类事情,而且还讥笑信奉神灵的人。色诺芬的报告则要说明:苏格拉底信奉神灵,他显然不同于而且还教育过不信神灵的阿里斯托德谟斯。
阿里斯托德谟斯和阿波罗多洛斯都是苏格拉底的忠实崇拜者。前者公开肆意地讥笑神灵,后者毫无掩饰地愤世嫉俗。两者对这个世界通常引以为珍贵的东西都不以为然。如果苏格拉底也是如此,雅典城邦对苏格拉底的判决就并非无理。即便苏格拉底并非如此,他仍有引导无方之过。无论如何,苏格拉底似乎都摆脱不了干系。
阿波罗多洛斯深爱着苏格拉底,因此深爱着哲学。
《会饮》开篇处表明,有人向阿波罗多洛斯打听两天前格劳孔曾经向他打听过的事情,阿波罗多洛斯正在给那人讲述那天的事情经过。那天,他正在从家里(雅典的郊区法勒雍)去往城里的路上。这时,格劳孔从后面远远地喊他,并让他等等。格劳孔找阿波罗多洛斯的目的是想了解在阿伽通家里一场聚会的情况。关于这场聚会,格劳孔已经间接从腓力普斯的儿子菲尼克斯那里有所知晓,但是许多地方还不是特别清楚。由于阿波罗多洛斯是苏格拉底的忠实追随者,经常和苏格拉底黏在一起。所以,格老孔说,找阿波罗多罗斯了解这个聚会的详细情况,再合适不过。
一提到苏格拉底,阿波罗多洛斯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并且逮着机会不忘宣传投身哲学的好处。他说他自三年前跟随苏格拉底以来,日日夜夜都在学习苏格拉底的一言一行。他还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明,追随哲学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有何等的天南地北之别。学习哲学之前,他整天都忙得晕头转向,总觉得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不过是茫无目的瞎忙乎。以前,以为干任何事情都比哲学好。但是自从跟随苏格拉底之后,他才明白所有其他事情都是空忙,投身哲学才是真正有意义的生活。皈依哲学之后的阿波罗多洛斯,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热情洋溢地进行哲学布道,并且乐此不疲。
像两天前跟格劳孔宣传哲学一样, 阿波罗多罗斯今天又向新的打听者进行哲学布道。他相信,无论自己讲述还是听别人谈论哲学,都能令他受益。对他来说,谈论哲学就是一种享受。两天前跟格劳孔说话的时候,阿波罗多洛斯比较了以前的和现在的自己,说明了哲学对于他人生的重要意义。现在,阿波罗多洛斯又开始比较他现在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和有钱人的生活之间的本质差异。只要事关哲学,无论聆听还是讲述,他都感到兴趣盎然。如果是无关哲学的主题,尤其是有钱人的谈话主题,他都感到索然无味。显然,向他打听会饮一事的同志是一位有钱人。阿波罗多洛斯于是就可怜那位同志及其同行,数落他们自以为在做一些重要实际上却毫无意义的事情。阿波罗多洛斯的思想逻辑是一贯的:哲学生活是有意义的生活,非哲学生活则是无意义的生活。阿波罗多罗斯可怜完对方以后,接着又猜测对方的想法。虽然他觉得对方是可怜虫,他也知道而且相信,人家觉得他自己才是可怜虫。阿波罗多罗斯的姿态相当清高,虽然他知道对方对这种清高不以为然。他固执地认为,那是因为对方还没有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醒悟过来,就像三年前他还没有觉悟一样。世人对哲学的不以为然是因为世人还没有觉悟。
显然,阿波罗多洛斯的想法是唯哲学生活独尊,视非哲学生活为毫无意义的生活。换句话说,阿波罗多洛斯身上有一种愤世嫉俗的气质。究其根底,这和他的前辈阿里斯托德谟斯对神明的轻蔑态度一样,都是一种狂狷之气。他们都对世人的通常观念和想法嗤之以鼻或者义愤填膺。这是两代苏格拉底崇拜者的共同气质。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苏格拉底的危险性。这种气质的养成究竟是否应当完全归功于或者说归咎于苏格拉底的言行,还是只与崇拜者本身的气质和热情本身相关,这也是一个问题。无论如何,这是雅典公民控诉苏格拉底败坏青年的一个佐证。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一般人眼中的堕落,被苏格拉底"败坏"了的青年却视之为精神的上升。这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二、 阿波罗多洛斯的疯狂?
阿波罗多洛斯是一位狂狷者,无论《会饮》还是《斐多》都对此有所描述。阿波罗多洛斯的疯狂下面是否还藏有一颗柔弱的心?这不光是一个文本问题,而且是一个哲学问题。
这个问题的缘起在于对《会饮》173d处一个字眼的不同理解。我们从现有的几个中文译本 的不同处理便可以看到这种不同理解。阿波罗多洛斯可怜完那位同志之后,人家有所回答,里边包含着对阿波罗多洛斯的形容。不同的中文译本,传达了不甚一致的形容。
(1)朱光潜译本:
亚波罗多洛,你还是那个老脾气,总是爱咒骂自己,又咒骂旁人!我看你以为一切人都是不幸的,只除掉苏格拉底。所以你的绰号是'疯子',倒很名副其实。你说话确实像一个疯子,老是怨恨自己,怨恨旁人,只除掉苏格拉底!
(2)王晓朝译本:
你又来了,阿波罗多洛!你老是喜欢咒骂自己,也咒骂其他所有人!我看你有一种过分的想法,认为世上所有人,除了苏格拉底,全都处在极度不幸之中--从你开始。这也许就是人们把你当疯子看待的原因,你老是怨恨自己,也怨恨其他所有人,当然了,苏格拉底除外。
(3)王太庆译本:
阿波罗陀若啊,你永远是那个老样子。你总是责备你自己,责备别人,我看你是认为所有的人都十分可怜,包括你自己在内,只有苏格拉底不是这样。你怎么得到那个绰号,人家怎么叫你软蛋,我不知道。可是你的言论总是另外一个味儿,骂你自己,骂所有的人,只有苏格拉底除外。
(4)刘小枫译本:
哎呀,你还是老样子,阿波罗多洛斯,总是责骂自己,责骂别人。我看哪,在你眼里,所有人、首先是你自己,都悲惨得很,只有苏格拉底除外。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得了个"粘乎乎"(to/ malako/j)的绰号。你说话总是这样,老怨自己、怨旁人,就不怨苏格拉底!
四段不同的中译文中,朱光潜和王晓朝译本译作"疯子"的地方,王太庆译为"软蛋",刘小枫译为"粘乎乎"。刘小枫译文所附希腊原文说明了,其译文和王太庆译文只是译笔不同,实际上所遵循的读法则完全相同。
中译文的这种分歧也体现于不同的英译文中。比如说,纠微特(Benjamin Jowett)的相应译文为Apollodorus the madman,汉密尔顿所编英文《柏拉图选集》中所含的乔伊斯(Michael Joyce)译文译为you're mad,库珀所编英文《柏拉图全集》中所含尼哈马斯和伍德拉夫(A. Nehamas and P. Woodruff)译文译作the mani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