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二十世纪中国士林心态」正文
全球现代化之源盖出自文艺复兴。文艺复兴为当今世界的形成提供了文化层面的基础价值理念――人权、自由、平等、民主、博爱、自然,等等。这些价值理念之所以渐行渐远,成为全球普世价值,乃是它们所裹含的内涵得到实践的业绩支撑,为全人类带来利益――既支持社会进化,提高生产力,又优化人文环境,提高社会和谐度。真理的价值当然扎根于形而下之利益,而非形而上之教条。这一常识在一向爱唱高调的中国,如今还是需要红着脸才能承认。就是这一低头的“红脸“,恰恰代表性地说明我们文化层面与西方欧美的差距。
不服输的晚清士林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中西方整体差距显性化,几条军舰数千英军就让天朝上国签订城下之盟――《南京条约》。现实逼着寰内士林必须“睁开眼”,必须“推窗西望”,追赶成为必须接受的现实。此前,中国士林一向自我感觉良好,若无西方炮舰怒海而至打上门来,怎么可能揖迎西学?有何必要“推窗西望”?救亡乃晚清打开国门必不可少的现实驱动,无论严译论著或林译小说,直接动力均来自救种图存这一时代大主题。
1894年甲午之败,使维新党人发现洋务运动的局限,仅仅“师夷长技”不行,救亡必先启蒙,必须将昏昏国民从沉沉愚昧中唤醒,否则信息占有不对称,知识弱化,智力愚昧制约整体能力,无法有效救亡。于是,启蒙成为第二时代主题。就两大主题而言,从社会的直接需要上,固然救亡压倒启蒙,但从问题解决的先后序列上,则无启蒙就无救亡。一个对西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的人,也就不具备进行救亡的能力。从物质文明落后进到承认精神文明落后,这一“红脸”也是被现实逼出来的,被英国军舰、法国陆军、日本海军打得才谦虚的。
从汉唐宋明输出型的泽远四夷,转至输入型的“师夷长技”,再进至用西学启蒙国人,士林必须转弯子,必须承认人家西学胜我一筹。可这个腰不是一下能折下来的。“中体西用”这一口号的出现,表明中国士林对中西学基本态势的认定:中国精神文明第一、西方物质文明第二,如此排序,不服呵!西方不就是有点硬梆梆的“坚船利炮”吗?我们东方可是有两千多年的精神文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西方之学只能拿来一用,不可能也毋须以“用”为“体”。我们整体上还是强于你们西方!
晚清士林认为西说功利鄙贱,无遮无掩,岂可等同我风流蕴藉的汉学?只须读读多尔衮致史可法的劝降书,握剑文字还那么谦恭有礼,难道不比你们直来直去的西学有蕴藏更高明么?其实,耻谈功利,正是我传统文化一大弱点,致使各种支柱性观念盘旋空中,空疏高蹈,不少道德标准脱离人性脱离现实。如高标准严要求的“二十四孝”,文革的“狠斗私字一闪念”,等等[MSOffice6] 。
19世纪70~80年代的洋务运动,中国留学生到欧美拼命学习造船造炮(北洋水师将领大多留德),日本虽习理工、经济,亦学习人文、法律,德相俾斯麦掷言:“日本渐兴,中国渐弱。”[1]
思想史家指出:中国现代思想史第一阶段――戊戌时期,几无任何指导性哲学理论,只有个人和社会两个层面上的零散观察与比较。西方以实力与富足十分现实地启发教育康梁一代士子。康有为对儒学的修正、严复对赫胥黎《天演论》的译介,形成儒家化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为改革提供哲学基础,从而将改革推向第二阶段――辛亥革命。这种中国化(即折衷化)的改革哲学,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具有强大吸引力,形成胡适、陈独秀为代表的第二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基础。
从思想深处,即价值认同上,晚清、民初的数代士林并未彻底“谦虚”。晚清士林以“中体西用”收官,给出最后的判断。民初第二代士林(即辛亥一代),因大多留洋(至少留日),摒弃“中体西用”,认定既要学“用”,更要学“体”,作为代表性成果,便是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其社会改造方案十分彻底,亦可谓“全盘西化”。此时,一战爆发,从而改变中国向西方学习的方向。如果说战争爆发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对中国来说,这一“偶然”改变了“必然”,使中国走出原本不可能的历史轨迹。
一战后,西方维多利亚时代的良好感觉不再,价值自信发生动摇,科学万能、理性至上等价值理念崩坍,西方文化对文化本身产生失望,即西方士林对近代文明的正确性产生质疑,涌起一股别找药方的思潮。1919年,一位美国记者对游欧的梁启超说:“唉!可怜!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我回去就关起大门老等,等你们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拔我们。”梁启超听了很受用:“我初初听见这种话,还当他是有心奚落我。后来到处听惯了,才知道他们许多先觉之士,着实怀抱无限忧危,总觉得他们那些物质文明,是制造社会险象的种子,倒不如这世外桃源的中国,还有办法。这就是欧洲多数人心理的一斑了。”梁启超看到一战后欧洲的破败,认定:“我们可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2] 居然还以为中国是未受污染的世外桃源,中华精神文明可拯救物质文明破产的西方!
梁启超的“开步走”当然来自“不服输”心理,如果东方学说能够拯救只有物质文明的西方,岂非大大好事,岂非中国之大骄傲?既然人家都那么承认了,等着东方文明输入,那么…… 中国士林在西方的误导下,又一次开始脱离现实。
“不服输”也是二十世纪中国士林不断左翼化的价值幽灵,历次民族主义狂潮的直接驱动。虽说利弊双刃,“不服输”心理也有一点正面效应,但从整体战略态势上,“不服输”迟滞了我们学习西方先进经验的脚步。这一态势直至改革开放后才渐渐扭转,才正式承认“应该虚心向人家学习”。很简单,当你觉得人家还不如你的时候(如梁启超),人家要靠你去拯救,还有向人家学习的必要么?还会有谦虚的心态么?这不,五四后胡适等人提出虚心向西方学习,立遭掷嘲:“月亮也是外国圆!”事实上,人家文艺复兴三百年、不断革命二百年(从英国革命至美国独立),才积累下这点经验沉淀――议会制度、联邦政体、分权制衡、民主自由、人权人性,再要创新,也得先学之后疑之。还未开始学习继承,先质疑人家的完美性合理性,驾着小舢板上嘲笑人家万吨轮的不完美,还觉得很英武很伟岸,还能学好人家的东西吗?
追赶下的急躁
王富仁先生将社会功利开路的中国现代化文化发展序列判认为“逆向性”:物质文化追求(洋务运动)――制度文化追求(维新运动)――精神文化追求(五四运动)。西方则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再到科技大发展,符合社会内部运动需求的“顺向性”:先从精神追求出发,到达制度文化,最后再追求物质文化。王富仁认为中国近现代文化缺乏内部动力机制,过分依赖外部动力机制。[3]跳过从精神到制度的酝酿准备期,欲直接摘取最后的桃子――物质文明,自然过于性急。不修台阶,就想将中国推向现代化山顶,可得乎?
正因为我国现代化是在西方近代文明的各种刺激下启步,先天追赶型──希望在最短时间内从农业文明跨入工业文明,利用别人的经验跳过失败直接摘取果实,意图固然可爱,却违反历史常识。
追赶之下,总会带有一股急猴猴的躁动情绪,加上总是想迅速超过西方的“不服输”,成为二十世纪左倾思潮迭次掀起的文化总根源。渐进式变革“一万年太久”,不屑一顾的爬行主义,以彻底宏观改造、重起炉灶为职志。
戊戌前,王照(1859~1933)劝康有为先办教育培养人才,然后再搞变法,康有为回答局势严重,来不及了。1904年3月1日,刘师培(1884~1919)以“激烈派第一人”自命,在《中国白话报》上撰文《论激烈的好处》,呼吁摒弃温和的改良,走向激烈的变革。1905年,主张渐进的维新派与主张突变的激进派爆发东京大论战,激进派大获全胜──得到绝大多数青年士子认同。这场论战决定了中国百年历史走向,已埋下最初的左倾根苗。康梁主张不要学法国革命,看到暴力变革的负弊,但没人听,甚至引不起注意。
1905年,严复与孙中山会晤于英伦,谈及是否走革命道路,严复说:“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也。”孙中山回答:“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4]孙中山认为思想家的严复缓不济急。青年蔡元培也十分激进,绍兴中西学堂当校长时,某次宴会推杯而起,高声批评康梁维新不彻底,揎臂而呼:“除非你推翻满清,任何改革都不可能!”[5]
辛亥革命后,青年顾颉刚(1893~1980)加入中国社会党,多年后回忆:“我们这一辈人在这时候太敢作奢侈的希望了,恨不能把整个的世界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彻底的重新造过,种族革命之后既连着政治革命,政治革命之后当然要连着社会革命,从此直可以到无政府无家庭无金钱的境界了。”[6]张国焘(1897~1979)晚年也说:“一般青年的思想是在从一点一滴的社会革新、走向更急进的政治改革方向去。”[7]
只有经历了政治革命,方能认清从根基处变革的重要性。于右任回顾创办上海大学:“思以兵救国,实志士仕人不得已而为之;以学救人,效虽迟而功则远。”[8]以今日眼光,革命家实在有点急于求成多多浮躁,治表不治本的左倾之苗已然浮露。1905年,日本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革命家的秋瑾居然为之感到鼓舞,只有思想家的鲁迅看出了同学们一片欢呼中的不祥之兆。直至1990年代,中国士林才有人认识到:“现在看来,(康梁)是有道理的。”[9]
大革命时期,汪精卫(1883~1944)很左:“革命的往左来,不革命的滚出去!”[10]汪氏口号一时成为国民党各级党部的门联。1923年,武昌高师附小教师陈潭秋(1896~1943)向学生伍修权启蒙:“什么‘教育救国’、‘工业救国’都是没有用处的,只有彻底改变社会制度,才是消除社会弊端的根本出路。”[11] 改革计划越宏观,自然越不容易实现。 否定具体点滴的改良,宏大改革也无法真正完成,宏观毕竟由微观组成。
不顾现实基础的急行军,走得太快,成为日后极左灾祸之肇源。从逻辑上,一旦接受了一个错误的价值出发点,就无法不接受其后的逻辑与结果。文学史家夏志清:“国共合作期间(1923~1927),急进派的知识分子和学生影响力和人数都增加不少,清党后这些人大半还是跟着共产党走。” [12] 1929年,不少社会中下层人士与青年国民党员都同情中共。[13] 1929年,国民党湖北省烟税局长吴国桢(1903~1984,后为武汉市长、上海市长、台湾省长)也亲共:“有一度我竟认为不管共产党有什么毛病,看来他们总愿意更多地为国家的福祉而奉献,因此我打算暂时放弃在中国的事业,到苏联去实地研究共产主义的运作。只是由于意外的天命,我在最后一分钟未能成行。”[14]
十七世纪法国法学家让・多马(Jean Domat,1625~1696):惯例乃是自然法的一部分。[15]长期形成的自然之物总是博弈之果,社会制度亦然,必然具备一定的相对合理性。无视客观制约因素,理想代替现实,缺乏经验支撑,道德完美主义,其实比“守着前人过日子”更可怕,极易闯大祸。真正理想的社会改革当然应以最小代价为前提,且变革的必要性必须为其后的社会效率所证明,即必须要得到利益的支撑,能为大多数人带来“看得见的利益”。那种以未来效率为论据的论证方法,事实证明万不可取。因为,这种论证方式无视牺牲一代人的利益。难道为了下一代,可以无礼老一代的生活质量么?
所有极左思潮的共同特征就是否定一切传统、扬弃所有经验,“觉从前种种,皆是错误,皆是罪恶。”[16]维新改良派发动的波澜壮阔的排荀运动,十余年间将两千余年的中国学术,从汉代的古今经学到宋明理学,直到清代的义理学、考据学,词章学,无不加以抨击,为后来“全盘否定”的激进思潮提供了社会土壤。五四喊出“打倒孔家店”,表面上有利于形成思想革命高潮,但却为后来种种悲剧埋下致命祸根。如今全球遍布“孔子学院”,可不是真正“胡汉三又回来了”?我们有这么一位“东方苏格拉底”的祖先,高兴自豪都来不及,为什么要“打倒”呢?后人真是一想就要发笑。
可在当时,“打倒孔家店”口号一起,历代经验凝聚而成的传统就这样轻易被抛弃,历史理性闸门就这样悄然被撬开,思想界顿失检验各种新说的经验之尺。越走越偏虽有错综复杂之因,文化上缺乏检验之尺,乃为根本。因为,没有一定的意识形态护航,极左思潮不可能形成如此巨浪。极左文化乃是极左大潮不可或缺的底座。
夏志清评析:“文学研究会认真研究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