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明:从“改革”到“革政”――近三十年话语与思想史片论

作者:陈子明发布日期:201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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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之后,“革命”曾经是一个最热门的话语,尤其是在文革时期。让我们来看几个数据(根据笔者的统计):1956年中共八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73次;1969年九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226次;1977年十一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225次,与九大不相上下;1982年十二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71次,回归到八大的水平;1987年的十三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23次,1997年的十五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19次,2002年的十六大政治报告中“革命”出现8次。在十三大以后的历次政治报告中,“革命”一词主要用来回顾历史(旧民主主义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文化大革命等),也用于“技术革命”、“产业革命”,另外还有两个常用搭配:军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和“干部队伍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这个“革命化”是“忠于党”的代用语)。取代“革命”话语的是“改革”话语。在十一大政治报告中,还没有出现“改革”一词;从十二大到十七大政治报告,“改革”分别出现了18次、175次、124次、93次、89次、102次。中共十三大谈改革的次数最多,因为当时所说的改革是包括“政治体制改革”(12次)在内的“全面改革”(3次)。

从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末,民间的“革命”话语和官方一样,也趋于衰落和凋零。根据笔者的回忆,在民主墙和民刊运动时期,除了《四五论坛》曾用一期专刊发表陈尔晋《论无产阶级民主革命》,还没有其他的民刊鼓吹“革命”。在1980年高校竞选运动和1986年、1989年两次学生运动中,可以听到大量的“民主”、“改革”话语,但几乎没有听到过“革命”话语。到1995年,思想家李泽厚和刘再复发表了名为《告别革命》的对话录,俨然是“革命”的死亡通知书。但是到了2006年,青年思想者陈永苗写了一篇《给改革一个死刑判决》。此后,“改革已死,宪政当立”、“改革已死,民国当归”的说法越来越盛行。到辛亥革命一百周年的时候,“革命”再度成为笼罩中国思想舆论界的一个幽灵,从学术论文到博客文章到微博客,“谈革命”成为一种新的时尚。

考察三十年来“革命”话语与“改革”话语的轮回,是一项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意思的工作。

一、八十年代:暧昧的“改革”

从“拨乱反正”到“改革”

粉碎“四人帮”近一年后召开的中共十一大,在华国锋的政治报告中既没有谈“改革”,也没有谈“开放”;而是继续赞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找寻其中有正面价值的东西,是极为稀少的,譬如说“必须进行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迅速发展生产力”,“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但报告中所提到的“促生产”的方法还是“抓革命”――“抓住学大庆、学大寨的伟大革命群众运动”,“在第五个五年计划期内,把全国三分之一的企业建成大庆式企业,三分之一的县建成大寨县”。

邓小平重新上台后,提出了“拨乱反正”的口号。1977年9月19日,他在与教育部主要负责人谈话时,否定了1971年毛泽东画圈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中的“两个估计”(即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教育战线是“黑线专政”,知识分子的大多数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提出恢复高考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决定恢复科研人员的职称,大专院校也应该恢复教授、讲师、助教等职称。

“拨乱反正”基本上是一个“还原派”的口号。首先判定文革是一场“动乱”,需要“拨乱”,这就与“凡是派”肯定文革的十一大路线划清了界限。其次是承认文革前十七年是“正”,是“红线”而不是“黑线”,不管毛泽东是否画过圈,都要实事求是地“反正”。恢复高考,恢复职称,这是回到1966年;高考政审主要看“本人表现”而不是“家庭出身”,这就回到1950年代了。应当“反正”到哪个年代,在中共高层是有很大分歧的――有人主张肯定十七年,有人主张肯定前八年,有人主张肯定前四年。经过1978年的中央工作会议,1979年的理论工作务虚会,1980年的四千人大讨论,最后由邓小平和陈云拍板,将“正”的界限定在1957年。

到1978年,邓小平开始谈“改革”。他在4月30日同国务院政治研究室负责人谈话时说:“八级工资制需要做些改革。还有行政人员的工资级别,也有一个改革问题。奖金一定要搞,问题是怎么搞得更合理。”这里所说的工资、奖金改革,其实还是一个“拨乱反正”的问题,不过是回到1957年以前的制度。

1978年9月17日,邓小平在听取中共辽宁省委常委汇报工作时,谈出了改革的新意。他说:“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我们现在必须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条件。”“只凭上级指示或中央发的文件,或省里补发的文件,能解决所有具体问题吗?要提倡、要教育所有的干部独立思考,不合理的东西可以大胆改革,也要给他这个权。”在这个时候,很大一部分高级干部通过出访欧美发达国家,深切体会到中国与这些国家的差距越来越大,即使用1957年以前的那套办法也无法赶超。因此,邓小平提倡各级干部都来打破“禁区”,“大胆改革”,由此逐渐形成1980年代“放权、让利”的一套改革思路。

1980年8月18日,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说:“现在提出改革并完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任务,以适应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时机和条件都已成熟。”这就不是“还原派”而是“改革派”的言论了。但是“改革派”邓小平受到“还原派”陈云、胡乔木、邓力群、王任重的阻击。1980年10月,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宣部部长王任重在一次会上说:“根据乔木同志建议讨论波兰事件的经验教训,波兰的教训很值得吸取。我们存在与波兰相类似的问题,发展下去也会造成同样的后果。小平同志讲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不要再宣传。”10月25日,邓小平与胡乔木、邓力群谈话时说:“我们不能实行以党治国的办法”;“现在愈来愈看得清楚,我们过去的那一套不适应今天和以后的任务,非改不行。这个问题,国际上,比如波兰提出来了,国内也提出来了。要真正想办法改变。”这个谈话被胡乔木、邓力群二人完全屏蔽了起来,直到今天,也没有收入《邓小平文选》。

在1980年年终,体制内外在改革问题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方面,是首都和全国各地许多高校中展开的基层人民代表竞选运动,竞选人演讲和大字报中提出了一系列经济改革、政治改革、社会改革以及全面改革的主张。另一方面,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上引用了四个青年人上书中“抑需求,稳物价;舍发展,求安定;缓改革,重调整;大集中,小分散”24字方针,提出“改革要有利于调整”,“调整意味着某些方面的后退,而且要退够”。邓小平表示“完全同意陈云同志的讲话”,同意把“调整”放在“改革”的前面。他还说:“改革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方针必须坚持,但是,方法要细密,步骤要稳妥。总之,不能使一切确实还能为党做工作的同志不工作。基层单位领导制度的改革,要先在少数单位进行试点。没有制定和颁布完善的条例以前,一切非试点的基层单位,一律执行原来的制度。”由于“完善的条例”始终没有出来,“步骤要稳妥”就变成了止步不前,一切照“原来的制度”办了。

1982年9月1日,胡耀邦在中共十二大作政治报告。在这个报告中,71次提到“革命”,而仅有18次提到“改革”,可见改革还没有成为十二大的基调。该报告要求继续“贯彻执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正确方针”,还被胡乔木、邓力群等人塞进了关于“以共产主义思想为核心”的大段论述。

1983年1月20日,胡耀邦在全国职工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作了题为《四化建设与改革问题》的报告。他说:“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到十二大,我们党是用什么样的一个总的指导思想进行工作的呢?就是:拨乱反正。……如果说拨乱反正为现代化建设奠定了前提条件,那么,改革――也就是破旧创新,必然为夺取现代化建设的胜利提供可靠保证。”“要搞四个现代化,必须进行一系列的改革,没有改革,就不可能实现四个现代化。改革要贯穿四个现代化的整个过程。”改革要“全面而系统地改”,“一切战线,一切地区,一切部门,一切单位,都有改革的任务,都要破除陈旧的、妨碍我们前进的老框框、老套套、老作风,都要钻研新情况,解决新问题,总结新经验,创立新章法。”《人民日报》按照这个报告的精神进行了宣传。2月16日,胡乔木找《人民日报》负责人胡绩伟、秦川、王若水谈话,批评《人民日报》的改革宣传。他说:“十二大要宣传共产主义,宣传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胡耀邦报告“全文与十二大没有联系,有同十二大精神不相符合的地方。十二大才开几个月,十二大算数不算数?”3月17日,在中央财经小组向政治局常委的汇报会上,陈云也对胡耀邦发难,指责胡“说‘一五’时期搞156项是走了弯路,这种看法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是唯心主义。”他责问胡耀邦:“连‘一五’都要改?”“还要不要十二大决议?”邓力群在既没有向邓小平报告也没有向书记处请示的情况下,就在新华社国内工作会议和《红旗》杂志联络员会议上传达了陈云对胡耀邦的批评。胡乔木、姚依林在书记处尚未决定的情况下就向各省、市和中央机关发出了召开批评胡耀邦的中央工作会议的通知。由于赵紫阳、习仲勋、万里、胡启立等人不支持“倒胡”,邓小平讲了“胡赵格局不能变”,上述中央工作会议才没有开成。

现在许多人有一种成见,以为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革就成为党内主流。其实,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几年中,改革派与还原派的斗争极为激烈和曲折。胡耀邦在1983年3月因为鼓吹改革差点丢掉总书记职位,现在知道这一史实的人已经不多了。一直要到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谈改革才蔚然成风。而该决定只是说“全面改革经济体制的条件已经具备”,至于胡耀邦所说的包括“一切战线”的“全面改革”,要等到他下台以后的十三大,才被写进中央文件。

“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

从1985年开始,邓小平多次讲:“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改革……在一定的范围内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革命性变革”,“现在我们搞的实质上是一场革命”。又是改革,又是革命,这种表述的暧昧性质,很值得人们玩味。

一方面,邓小平想要表达与“我们过去的那一套”――“斯大林-毛泽东”发展模式分手的意思。到1970年代末,邓小平已经看得很清楚,三十年来,“跟着美国的国家地区都富强了”。“如果固守成规,照过去的老框框一模一样地搞,没有一些试验、一些尝试,包括受一些挫折、有一些失败的尝试,肯定达不到我们的战略目标。”赵紫阳的十三大政治报告顺着邓小平的意思说:“改革就其引起社会变革的广度和深度来说,是又一次革命。”

体制外民主力量,在1978~1981年间,早已表达了实行人权、法治、宪政等一系列政体革命的主张,对于体制内领导人表示愿意进行“革命性变革”,当然持欢迎的态度。他们当时能够接受用“改革”的形式来达成“革命”的实质,是基于对体制内领导人的一种分析。邓小平等中共领导人,既是中国“斯大林-毛泽东”模式的共同缔造者,又是该模式的受害者。在1980年代,人们普遍相信,觉醒后的受害者起来拆毁曾经加害于他本人的旧模式、旧体制,是有可能的。这种“二重性”,对于现在的领导人是不适用的,他们并不是现存“改革体制”(秋风语)的受害者,而完全是该体制的缔造者和受益者。

另一方面,邓小平又想用“中国第二次革命”的说法来强化它与“中国第一次革命”的连续性、继承性,用前者的成绩来巩固后者动摇中的合法性。这是许多人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他们不愿意变相肯定所谓的“中国第一次革命”。

有些人打了一辈子的仗,他们以为战争就是革命,流血牺牲就是革命。其实,战争与革命完全是两回事。北洋军阀一直在打仗,但是这些战争与革命毫无关系;俄国十月革命根本就没有开几枪,但确实是发生革命了。中共在历史上先后提出过三个革命口号。第一个是“苏维埃革命”,1936年以后中共自己放弃了,后来也没有再提过。第二个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如果按照毛泽东在1945年9月的说法,这一革命的目标是建立“自由民主的中国”――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是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们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以及与各民主强国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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