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中国的经济制度(下)

作者:张五常发布日期:2008-10-24

「张五常:中国的经济制度(下)」正文

第九节:县际竞争的其它效应

这些日子,读中国媒体报道的经济政策要小心。撰稿的人不是说谎,但往往误导,因为他们一般不理解中国的经济制度。县有相当大的经济决策自主权,好些时没有执行北京公布的政策。最低工资的引进,不同的县有很大的时间差别,而一些县只说他们有最低工资但不强迫。当北京宣称百分之七十的新建公寓单位要约束在九十平方米以下,一些地区公布有一两个这样的项目,其它地区则置之不理。报章的头条说一个外来的人不能购买超过一个住宅单位,深圳目前执行,上海说没有听过(注四十)。

这不是说北京失控。他们是控制着的,但地区干部知道哪些真的要执行,哪些只是投石问路。他们懂得衡量上头传达下来的文件有多认真。北京征求地区的意见常有,而推了出来的政策可能悄悄地取消但没有公布。有些村落有民主投票,有些没有,而有投票的引进的时间很不相同。

我认为上述的混乱画面可不是真的混乱,而是起自地区的自主权与他们之间对政策的取向有别。一个县是否把一项政策用作粉饰橱窗,考虑的是这政策会否有助他们的竞争。为了增加县的产品增值税收,为了生存,县的干部要引进投资者,他们知道劣政策会把投资者赶走。如果北京坚持要执行一项政策,县会接受,但如果这政策有损地区的利益,他们会投诉。投诉够多往往有效。

发展到今天,县制度的权力结构是不容易拆除的了――这是支持着可以乐观地认为快速的经济增长还可持续一段长时日的主要原因。困难在于地区无权过问的事项:货币制度,外汇管制,对外政策,言论与宗教自由,国家操控的教育与医疗,传媒通讯,以及庞大的有垄断性的国企。

我担心北京对这个经济制度的运作理解不足,因为有迹象显示,他们正在尝试改动这个制度(注四十一)。我认为只要把这制度精细地调校一下,就会变得坚固了。正如我在二○○四年二月的长文指出,层层承包以分成合约串连,在最理想的安排下,任何一个单位或份子的界定权利受到侵犯,某程度整个连串的所有份子都要付出这侵犯的代价。

因为地区或县的竞争,中外合资的合约发展成为一种特别的专利使用合约,每件算的使用费可以不受管制地汇到外国的银行。我曾经研究过发明专利的使用合约好几年,知道监管这些合约的履行很困难,但以合资合约从事,有外来的作为董事在场监察,收钱就容易得多了。这是外资蜂拥到中国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周燕奇迹地拿得一批合资合约的真版本,赢得一篇不错的博士论文。我邀请了她为这个会议写一篇摘要,这里不多说。

因为县的竞争,工业类聚的集中发展非常显著。中国的产品今天泛滥地球,但外间的人很少知道工业的地区集中与专业的程度。佛山的陶瓷产出历来有名,我邀请了李俊慧为工业类聚提供一文。

因为县的竞争,国营企业的私有化受到压力要加速。世纪转换,地价的上升大大地协助了这私有化的进程。较高的地价让地区政府有钱补偿解散国家职工,拿开了最大的障碍。国企的买家会把原先位于市区的物业出售,搬到地价较低的工业区去。长沙的国企私有化的速度可能破了世界纪录。我安排了那里的副市长刘晓明写有关文章,因为是他主导这发展的。

县的竞争也协助了减少贪污。有同样条件的地区,只有无知的投资者会到一个贪污知名的县下注。有经验的投资者知道贿赂是一项成本,早期在南中国的厂家例行地把这些成本算进产品售价之内。不是所有贪污都消失了,而是与九十年代初期相比,减少了很多。跟我谈过的干部都同意县与县之间的竞争有助减少贪污。

最后,我认为过去十至十五年的合约选择的高度自由――除了上文提到的地区承包合约的串连――也是县际竞争的效果。合约选择的弹性够高,使九十年代的中国免于经济衰退。

余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总有一天,农地转作工商业用途的边际价值会下降至均衡点。可能十年之后吧。今天我们见到的县与县之间的激烈竞争会消失吗?答案是这竞争的转弱会出现。然而,有县制度的存在,竞争会转到其它方向去。最可能的新竞争目标是科技的发展。为此我曾建议北京的朋友要紧握增值税,因为科技的引进是最有效的增值法门。

第十节:中国的货币制度与人民币的兴起

朱基是个精明的人。虽然职位转来转去,一般的意见,是从一九九三年七月到二○○三年三月,他是中国经济的舵手。表面看他是个计划经济者,是个独裁者,也是个不相信市场的人。一九九五年我批评他处理通胀的方法,后来以文章及在电视公开道歉:他对,我错。

我们不能以一个改革者的言论甚至行动来评价他的政绩。他的成败只能以效果衡量。这样量度,朱先生可以拿满分。看似权力欲强,但在他掌政时中央的权力是大幅地下放了。不相信市场,但他在任时国内的市场变得那样彻底地自由,就是崇尚新古典的经济学者也会感动。你可以指责市场有假货,但产品质量的急升大可与当年的日本一较高下,而市场的合约,无论产品的或劳工的,显示着的自由其它地方难得一见。

一九九三年,中国的通货膨胀加剧,人民币暴跌。我在该年五月二十一日发表文章,说控制货币量不会有效,因为无法做到(注四十二)。我指出困难所在,是中国的银行乃出粮机构,有权势的人可以随意「借」钱。于是建议,中国人民银行要负起一间正规中央银行的职责,不提供任何商业借贷。更重要的是:以权力借贷的行为要杜绝。

一九九三年七月一日,朱基接管人民银行。掌此职仅两年,但他创立了中国货币制度的架构,并一直监控着这制度的运作,直到二○○三年三月从国家总理的职位退休。一九九五年他把人民银行转为正规的中央银行。他控制通胀的方法,是直接地约束借贷与消费,把人民币与美元挂钩。我当时对他的约束办法有怀疑,但也认为可能是斩断权力借贷的唯一办法。受到弗里德曼的影响,我反对人民币挂钩而不浮动。

一九八三年香港的财政司考虑港元采用钞票局的制度,让港元与美元挂钩,我参与了讨论。英国的Charles Goodhart建议港元要下一个锚,而弗里德曼支持采用钞票局。人民币怎么办呢?八十年代后期出现不少困难,九十年代初期开始崩溃。我求教过米尔顿好几次,遇上任何关于中国的事,他的时间是非常慷慨的。

米尔顿之见,是像中国那样庞大的国家,不能采用钞票局制度。他认为我提出的把人民币与一篮子物品挂钩原则上可行,但费用会是高的。他的选择,是中国采用美国的无锚货币制,严谨地控制货币量,让汇率自由浮动。

一九九七年,亚洲金融风暴发生后不久,一组来自北京的经济学者邀请我到深圳会谈。他们对中国的前景很忧心。在讨论中我突然间乐观起来,因为意识到朱基做对了。只三年他把中国的通胀率从百分之二十以上调整至零,而当时的产品质量正在急升,通缩一定存在。我于是推论,亚洲的金融风暴是人民币突然而又迅速地转强的结果。当时大多数的亚洲国家,包括中国,都钩着美元,所以当中国的通胀骤然间终结,在国际竞争下钩着美元的亚洲小艇纷纷脱钩,因为他们的币值是偏高了(注四十三)。

一年之后,我更为理解朱基的货币制度。他的方法可以理解为把人民币下了一个可以成交的指数为锚。得到朱的启发,我意识到一个国家的货币可以用一篮子物品的物价指数为锚,用不着要有真实物品的储备,条件是央行当局要有些外汇储备,必要时左右一下,而更重要的是不用货币政策来调控经济。把货币的用途限于货币现象,将汇率与一个可以成交的指数挂钩是不难维持的。

是市场合约的自由与弹性协助中国在九十年代幸免于经济衰退的蹂躏。就是不算当时产品质量的急升,通缩率逾百分之三,而房地产的价格下降了三分之二以上。然而,失业率徘徊于百分之四,增长率约百分之八。分红合约与件工合约当时盛行,协助了真实工资的自动向下调整(注四十四)。再者,为了确保他要达到的百分之八的增长率,朱基把市场全部放开,大力推行国企的私有化,拿开约束劳动人口流动的限制,也加速了经济决策的向下分散。上马时朱可能是个市场怀疑者,下马之际他必定转为信奉市场了。

回头说中国的货币问题。二○○二年在天津南开大学的一次讲话中,我说人民币是世界最强的货币――当时的黑市汇率还低于官价的(注四十五)。到了二○○三年三月,在一篇评论朱退休的文章中,我说人民币那么强劲,两年之内西方的国家会强迫人民币升值――那时黑市与官价汇率大致打平(注四十六)。这样用黑市与官价汇率的互相运作来估计一种货币的强弱,一九九三与米尔顿研讨过,加上我跟进了地下钱庄的非法交易活动。这些活动的存在,北京当然知道。

外国施压要人民币升值来了,不是两年后,而是四个月。我坚决地反对人民币大幅升值。理由是如果要改进农民的生活,他们要被鼓励转到工业去。除非农民的生活提升到城市工人的水平,中国的经济改革不能说是成功。多个世纪以来,中国农民的故事永远是血,是苦,是泪与汗。记忆所及,这是第一次农民看到一丝曙光,而人民币汇率的大幅提升会消灭这希望。

一九九一年在斯德哥尔摩,参加高斯获诺贝尔奖的盛会,我对米尔顿说世界将会见到十到二十亿的廉价劳动人口加入国际贸易,二十年后地球的经济结构会有很大的转变。这竞争来临了,而我关心的是虽然中国的工资低廉,比起印度与越南等地还是高出相当多。这些国家也发展得强劲,我当然高兴,理由简单:他们愈富有,跟他们贸易中国赚的钱会愈多。然而,把人民币的国际汇值提升是让赛。很多农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真的飞机在天空飞行,人民币升值怎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呢?

目前中国有无数的我称为接单厂家的工厂。他们既没有发明专利也没有注册商标,只靠客户交来样板与设计,有单就接。当一个订购者要求复制样板及开价,这要求通常寄到多处,到几个国家也是常有的。我的观点,有大量的事实支持,是农民尝试工业一般由接单工厂做起,学得点技术与知识然后向上爬。感谢蒙代尔,他也曾多次大声疾呼地反对人民币升值。

要清除人民币升值的压力不困难。与其愚蠢地压制人民币的需求――央行目前正在这样做――他们大可取消外汇管制,让人民币大量地流进国际市场。一种货币的下降与上升的压力是不对称的。有下降压力很头痛,但上升压力绝对不坏。让人民币外流国家赚钱,而中国目前的外汇储备泛滥,有需要时可以容易地把人民币买回来。通货膨胀的担心可以用一篮子物品作为人民币之锚而解决了。

得到朱基的启发,二○○三年我建议,也重复过几次,人民币转用一篮子物品为锚,正确一点地说是以这篮子的可以成交的物价指数为锚。央行不需要有这篮子的物品存货。他们只要担保一个币量可以在指定的市场购得这篮子物品。

这个可以成交的指数容易调整,即是说物价的水平可以容易地调整。物品的选择与比重的分配要慎重考虑,做得对通胀再不会是关心的问题。把货币钩着一篮子物品,多年前与米尔顿研讨过,而这思维与蒙代尔的货币观是一致的。朱基的经验显示,实践的成本不高,因为货币之锚只是个可以成交的物价指数,央行不需要持有这些物品。

北京考虑了我的建议良久,那其实是朱基的货币制度加上一点变化。这变化是向旁站开一步,避去与其它国家争吵,对他们说:「我们是回复到古老的本位制,只是我们用一个可以成交的物价指数为锚,没有真实物品的储备。这是我们选择的确认自己的币值的方法,与所有其它外币的汇率是自由浮动的。」当然,要防止通胀,以一个可以成交的实物价格的指数为锚,远胜一篮子用纸造的货币。

央行没有接受建议我不感到烦扰,但两三年来他们的操作使我担心。上述提到之外,我的感受是他们要尝试美国的无锚货币制。货币政策早会大手采用。这会大幅地增加央行干预经济活动的权力,到后来可能把县制度破坏了。

让我重复上文说过的一个重点。互相竞争的县的权利结构不容易瓦解。任何不明智的政策,侵犯了县的利益而县有权说话的,我不担心。例如我不担心价格管制或租金管制,如果这些管制出现,我敢打赌要不是不被执行,就是执行也不会持久。我担心的是县无权过问的政策。这方面,货币政策居于头痛项目之首。

第十一节:结语

这篇文章我集中于中国做对了什么来解释他们的经济奇迹,想着到结尾时说些负面的话来平衡一下,但写到结尾我不愿意这样做。是中国经济改革的三十周年。中国的传统教我们,一个人生日之际不要把污泥掷到他或她的脸上。也不只是一个人。是一个曾经那么丰富而又有深度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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