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剑:房地产套牢中国?」正文
2005年3月16日,中国央行在其官方网站商发布公告,宣布取消住房贷款优惠利率,并提高个人住房贷款最低首付款比例,由现行的20%提高到30%。央行的通告虽然基本上都是技术性语言,但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却是“为促进房地产业健康、持续发展,中国人民银行决定……”。这让早已经草木皆兵的中国房地产业觉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人们意识到,中央政府对房地产行业的忧虑已经升级,后面可能还会有一系列更加强硬的调控措施出台。第二天,沪、深股市的房地产指数全面暴跌。
果不其然,18天之后的4月3日,官方新华社发表题为《加强宏观调控 稳定住房价格》的评论员文章。这篇评论员文章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段话是:“为强化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的责任,对住房价格上涨过快、控制措施不力、造成当地房地产价格大起大落,影响经济稳定运行和社会发展的地区,要追究有关负责人的责任。”有人考证,这是建国以来新华社首次针对个别行业发表评论员文章。这可能有夸张之嫌。但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记忆中,这篇文章口吻之严厉,大概只有1996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那篇“正确认识当前股票市场”的评论员文章可以相比。其中威慑意味已经相当浓厚。
事实上,新华社评论员的文章不过是对即将到来的暴风天气的一次公开暗示。在背后,一场蓄势已久,不得不发的政治行动已经开场。这就是当时已经广泛流传但却始终未见官方媒体正式披露的所谓“国八条”。这份名为《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切实稳定住房价格的通知》,从供给到需求提出了种种抑制房地产价格的措施,而其最重要的着力点却依然是:地方政府必须对此负责。
至此,在暗中已经角力多时的博弈主角正式浮出水面。
一、房地产政治
1,如履薄冰的赢家
地方政府是这个游戏中的净收益者,房地产膨胀得越大,地方政府的收益就越大。而与此同时,它的成本却仍然是零。正是这种成本和收益的极端不对称性,使地方政府成为推动中国房地产狂潮的第一大引擎。
与公众普遍的印象不同,在中国房地产复杂的博弈格局中,真正的主角既不是那些被媒体置于舞台中央的地产商,也不是那些吵吵嚷嚷的消费者,更不是诸如“温州炒房团”之类的投机逐利者,而是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
准确地说,中国今日以漫画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房地产狂热的最早源头,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1998年。在那一年,受困于亚洲金融危机所导致的经济增长的急剧失速,中央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拉动内需的政策。作为一个重要的配套政策,中国人民银行在当年四月颁布了《中国人民银行关于加大住房信贷投入支持住房建设和消费的通知》;次年二月,中国人民银行又接着发布了《关于开展个人消费信贷的指导意见》,并明确指出,推动个人消费信贷业务的意义在于“促进消费、扩大内需、推动生产”。此时,中央政府将房地产作为拉动内需、重启经济增长一个重要手段的政策意图已经相当明显。格外具有戏剧性的是,房地产作为上一轮经济过热的罪魁祸首,曾经是朱 基内阁的心腹大患,并成为上一次宏观调控的重点打击对象。相信,所有经历过那一次地产崩溃的人,都会对朱 基当时的霹雳手段记忆犹新。然而,仅仅事隔5年之后,房地产竟然变成了政府冀望甚深的一剂重振经济的药方,不免让人陡生今夕何夕之慨。
在1998年,中央政府将房地产作为提振经济的手段,可能是看中了房地产业出色的产业拉动能力。虽然上一轮房地产热旧痛未消,但左支右绌之际,也是没有办法的无奈之举。后来的事实证明,房地产拉动经济增长的能力果真相当了得。不幸的是,房地产诱发经济过热,制造麻烦的能力也同样出色。
1998年的冬天,一位在南方地产崩溃之后被迫北上的朋友,凭着他对政策一贯敏感的嗅觉告诉我,房地产可能要转势了。随后,他毅然重新南下,开始了一次极其成功的地产生涯。现在看来,这不仅是我这位朋友一次重要的人生转折,也是中国最近一次房地产狂飚的一个标志性的起点。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1999年3月央行出台《关于开展个人消费信贷的指导意见》与中国股市的“5・19”行情在时间上相当吻合。这足以见得,本轮地产牛市与“5・19”人造牛市一样,是某种政治和政策的产物。最起码,它们有着同样的政治和政策背景。然而,无论就时间之长、涉及资金之巨,能量之恢弘,短命的“5・19”都不能与这一轮地产牛市同日而语。个中秘密在于: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庄家”。如果说,中国股市中的“坐庄”者仅仅是那些游走体制边缘的冒险家以及体制内的权力贩卖者的话,那么,房地产中的坐庄者则是散布在全国各地,大大小的地方政府。
1990年代中期之后,朱 基钢铁般的宏观调控如愿以偿。作为此次宏观调控的一个重要后果,地方政府手中的金融权力被几乎悉数上收。地方政府对银行的支配权,在1990年代初期的经济过热中,险些酿成了一场致命的金融危机。如此,地方政府赖以主动推动经济增长并能够独立支配的要素资源就只剩下土地一项。这是思维缜密的朱 基留下的一个重要的漏洞。正是这个漏洞,为这一次的经济过热埋下了关键的伏笔。在本轮房地产热的起步阶段,地方政府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土地要素的神奇之处,这一是因为银行尚未从上一次的坏帐打击中恢复元气,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地方官员对中央政府的铁腕及其对房地产的真正意图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当时地方政府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引进外资,鼓励地方企业在股市融资圈钱等边缘性的金融手段上,以期维护本地的经济增长速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中央政府的意图越来越明确,房地产本身也逐渐显示出其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于是,各地方政府开始陆续出台种种刺激房地产交易甚至鼓励炒作的政策,颇有要将房地产热进到底的架势。到这个时候,一场难以控制的房地产牛市实际上已经无法避免。
在中国房地产的这个令人眼热心跳的巨大游戏中,地方政府无疑是头号受益者。这首先表现在土地收入中。根据中国人大副委员长盛华仁提供的数据,2001年到2003年间,地方政府的土地出让收入为9100亿元。而在1998年,这个数据不过区区67亿。由此可见土地出让之热。可供比较的是,在实施积极财政政策的1998-2003年5年间,全国发行国债也不过9300亿元。这足以说明,土地,已经变成地方政府名副其实的第二财政。事实上,在许多地方,土地收入已经占到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半。地方政府在土地上的财政收益不仅表现在巨大的土地收益上,也同样表现在房地产的交易过程中。统计表明,在整个房地产的建设、交易的过程中,政府税、费收入占到了房地产价格的将近30~40%左右。如果再加上占房地产价格20~40%的土地费用,地方政府在房地产上的收入将近占到整个房地产价格的50~80%。在欧美国家,地价、税费相加大约只占到住房价格的20%左右。而这些滚滚而来的财富大都流进地方政府以及房地产相关部门的口袋。如此诱人的暴利,难怪地方政府要对房地产业趋之若骛。
房地产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非常具有民营经济色彩的行业,但实际上,在许多大城市中,隶属于市、区政府的房地产公司占有相当份额。据《财经》杂志调查,在上海房地产企业50强中,有超过一半是隶属于市、区两级政府的的政府企业。这些房地产公司在囤积土地、房地产开发中所获得暴利也可以被计算为地方政府的隐性财政收入。
不过,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土地不仅是财政权力,而且也是货币权力。由于批出的土地几乎立即就可以用作从银行抵押贷款,所以,土地权力实际上就演变成了地方政府的某种货币发行权力。土地由财政而货币,实际上标志着地方政府从中央政府手上重新夺回了两项最主要的权力,因而也重新取得了推动地方经济增长的主动权。至此,朱 基在1990年代中期以个人政治威信为赌注所取得的所谓宏观调控成果流失大半。
除了上述两项妙用之外,房地产给地方政府带来的另外一个收益就是,它显著地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增长。有人测算,房地产的产业拉动系数甚至达到1:2.86。在房地产最为炽热的上海,2004年房地产直接拉动的GDP约为17%,间接影响建筑材料、家电等行业所带动的GDP约为3%到7%,合计共约20%。这使得房地产在上海支柱产业中的位置急剧上升。上海经济正在演变为地地道道的房地产经济。这个判断,对中国其他大中城市几乎一体适用。1990年代中期之后,GDP增速作为一种潜在但非常流行的政治激励机制,深刻地影响着地方政府官员行为。房地产既然可以像魔术一样变出GDP来,那么,房地产就不再仅仅是房地产,而是繁荣,是政绩,甚至是政治。或许是参透了房地产的这种奇禀异赋,各地方政府纷纷将房地产作为发展经济的万能钥匙。
海南省省长卫留成刚刚从中央企业转任地方官员不久,就将眼光瞄准了房地产。他毫不掩饰地诱惑和鼓励投资者:“5年后海南房价有望翻番”。这种鼓励立即就起到了作用。不久之后,包括长江实业主席李嘉诚、霍英东集团董事总经理霍震霆、中信泰富董事局主席荣智健在内的一批商业巨头纷纷飞越琼州海峡,齐聚海南。作为见证上一次地产崩溃的标志性地点,海南将起而未起的房地产热让人油然生出一丝不安的联想。有趣的是,在起始于1990年代末期的这一轮持续多年的房地产热潮中,海南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显然,这一次的海南不过是一个后来者和模仿者。在此之前,在欣欣向荣房地产中已经大发利市的上海市对投资者做过更加明确的鼓励。在2003年9月的《福布斯》论坛上,上海市长韩正信心满满地说“我在这里可以提个建议,如果你们在上海没有房产,可以听我一句劝告,投资房地产绝对是高回报的。”在地方政府官员这些显然有些超越分际的言论中,我们可以品味出地方政府对房地产的寄望之殷和倚重之深。
颇为奇特的是,地方政府尽管是房地产游戏中当仁不让的最大受益者,但却没有付出任何经济上的成本。土地的减少,银行的坏帐,资源的衰竭几乎都与地方政府无关,都不是由地方政府来承担最终责任。这就是说,地方政府是这个游戏中的净收益者,房地产膨胀得越大,地方政府的收益就越大。而与此同时,它的成本却仍然是零。正是这种成本和收益的极端不对称性,使地方政府成为推动中国房地产狂潮的第一大引擎。这种奇特的成本收益格局隐蔽在中国现行的政府体制安排之中。在这种体制之中,地方政府稍不留神,就立即会变成一头血脉喷张的GDP动物。在这个意义上,地方政府对房地产的热衷不仅是非常符合“经济理性”的,也是难以遏制的。这也是为什么地方政府一直以暧昧态度应对央行警告的原因之所在。
“财政联邦制”,这个受到钱颖一等海外知名经济学家广泛推崇的制度创新,曾经一手缔造了1990年代中国经济增长奇迹,也是中国这一次史无前例的“房地产运动”的主要动力。在这种制度安排中,地方政府的权力和责任之间的严重扭曲和失衡,导致地方政府在追求经济利益的时候不仅有强烈的动机而且有现成的手段将成本外部化(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由于中国金融体系的特殊性所引起的)。地方政府在追求经济利益的时候存在收益与成本的严重不对称结构,是中国房地产问题在制度上的症结所在。在现有制度框架中,要想避免这种现象的出现,中央政府要么以行政干预的方式进一步拧紧货币和土地控制,从而导致要素配置的进一步向中央集中,要么在维持现有控制尺度的情况下,以政治任免的压力为手段,将地方政府的行为约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前者是向计划经济复归,此路不通;后者则等同于一种无法预测的艺术,完全仰赖政治领导人驾驭复杂局势的能力甚至运气,因而也是一种无法稳定预期的非制度状态。中央政府目前对房地产的态度非常接近后面这种状况。在这种情况下,地方官员实际上也处于一种进退失据、难以拿捏的矛盾状态。一位大城市的地方首长在接受境外媒体采访时曾经袒露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态:“对此(当地的房地产)我们是以如履薄冰的心态,确保安全。”
2,悠然自得的地产商
提要:当然,中国房地产商人们缺乏自我约束的短视和狂热,是有深刻的制度和经济原因的。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在玩自己的钱。
在中国的房地产游戏中,如果说地方政府是无本万利者,那么房地产商则是一本万利者,是仅次于地方政府的第二号受益者。对此,中国的地产界闻人潘石屹坦承:过去的两年,房地产商都赚了大钱。虽然房地产商的利润在整个房地产价格中只占到并不起眼的15%到30%,但由于普遍使用极高的财务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