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欣:被自杀困扰的村庄」正文
我国女性自杀率高于男性,而且主要集中在农村女性。这个现状催生了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NGO组织),做一个面向农村妇女、对她们进行生命危机干预的项目。之所以有了这个指向不那么明确的名字,是基于中国农村现实接受能力而不得不做出的低调处理。
这是一些心理援助者,她们努力使那些处于生存危机中的灰暗灵魂浮现出来,再试图走进其间,了解、沟通进而有所改变。
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关于自杀的课题,尤其是后程村这个自杀高发村作为个案被放大之后,“生存危机干预”发现自己要面对的已不是个体的困境,而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环境。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但远远不是问题的全部。贫穷,闭塞,无知,传统,现实,这些字眼纠缠在一起。心理治疗这双手,这时显得过于柔弱,无法把庞大而盘根错节的疙瘩一一解开。
“生命危机干预”项目正试图帮那些农村妇女改变一些什么,不过改变注定是有限度的,而且在更广也更重要的层面上,它知道自无能为力。
“至今我都忘不了,那时我才6岁,妈妈吃下安眠药……”讲台上,一位台湾志愿者讲述起一段往事,泣不成声。台下,更是唏嘘一片。
“老师,我跟你经历差不多。7岁时,妈妈上吊。但是,她没有活过来。27岁,相依为命的妹妹又喝了农药。这些年来,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件事。老师,你母亲的自杀,会不会让你心里有负担和压力?”一个短发、小个子的女性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
“我当初因为夫妻双双下岗,觉得日子没奔头,就跳了大坝,后来被人救起。”又一个妇女加入了诉说的行列。偌大的教室犹如一个沉睡许久的火山,瞬息爆发了。
这是一个特殊的课堂,课桌前坐着一群特殊的学生―――分别来自河北省三个县的近30名农村妇女。她们中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北京。她们得以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曾经自杀或者亲人死于自杀。这一幕,出现在今年5月北京昌平的一间普通教室。这次活动属于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率先在中国农村开展的“生命危机干预”的项目。
最初的工作是非常艰难的,对于普通的中国农村而言,这工作就像在火盆里拣芝麻,既烫手,又不易找寻。
5月底,该项目的实施接近一年了。这家NGO组织分别从三个项目点―――河北省海兴县、正定县、青龙县挑选出近30名妇女来到北京,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培训。由吴青、荣维毅、翟燕、谢丽华等致力于妇女问题研究的学者亲自给她们上课。那些读书很少甚至没上过学的农村妇女,习惯于把这些老师称为“高级人”。
这将近30人中,很多自杀未遂的经历就连同村人都不知晓。它像是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号,悄无声息。项目点的设立,培训课的开展,渐渐地,使沉入海底的秘密,浮出水面。
最先在“倾诉课”上发言的,是一个叫邢景红的短发女子,她大方地告诉在座的三十多人:“今年春节前我因和丈夫赌气,就喝了除草剂。”丈夫是个村医,开家小诊所。村里人看病买药,总是不给钱,赊账。春节前,邢景红打算买件200元的羽绒服,催促丈夫挨家去要账,丈夫不肯,“我一赌气便喝下院子里的除草剂”。
所有人都以为邢景红已经战胜了自己心里那个叫做“自杀”的妖怪,但是当6月底记者与项目组成员回到海兴县回访时,“另一个”邢景红却把大家惊呆了。
事先几次电话联络,线路那头的邢景红总是推托家里事多,没空见面。这已经让负责人许容很惊讶,她可是北京培训时表现最积极和活跃的一个啊。
好奇心促使记者不请自来,直接登门拜访。
闻讯后的邢景红骑着自行车老大不情愿地从麦场赶回来。黄色的布头巾把整个头、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看到我们后,她眼睛里迅速地闪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烦躁。但碍于我们大老远赶来,她还是推开了自家的屋门。
“我现在最烦记者。我不想再说那事了。”她杏眼怒睁冲着记者,语速很快,异常烦躁。与在北京时的她,判若两人。其实她也根本没见过几个记者,不过是学习期间,项目组曾邀请两三个记者到学校旁听。
整个回访过程,邢景红的变化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项目组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轻微改变的生活
“回来后我脑海里老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在我们这个市场上也办个健康小组,让那些心里不痛快、想自杀的人聚一块说说。”
回访的重点是海兴县后程村。到达后程村的时候,正赶上夏收。今年对后程村的人来说非同寻常,连续7年大旱之后,终于迎来一场大丰收。村里惟一一条小柏油马路,被来来往往装载麦秆的“三马子”、摩托车掀得尘土飞扬。
几个从北京学习回来的妇女们,很快都回归原来的生活角色,投身到农活中。但这次北京之行,还是使她们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变化。
采访只有见缝插针地进行。有在田地里,也有在麦场。所有人说起感受,众口一词两个字―――“老(当地习语,指特别)好”。
田燕青回忆自己刚从北京回来时,村里人老远看见就问道:“你们逛上北京啦?”她大声回答:“我们成天学习,老忙啊!”“看看变样了吗?白了,还是胖了,北京的水土不是老好嘛。”
当初她决定去北京时,家里人很顾虑:“因为这(指自杀)去,你不腻歪吗?”村里人也疑惑,怎么能让她去?因为平日里,燕青是村里有名的大嗓门,爱说笑。别人难以想象,她也有想不开的时候。
几年前,燕青打算在家里开个澡堂,对象(当地习语,指丈夫)担心风险,不同意。两人起了争执,对象甩手就出门了。越想越怄的她,打开了家里的煤气。幸亏女儿放学早,回家后及时发现。
“其实我就想吓唬吓唬他。”燕青事后说。
燕青夫妻俩平日里总因为钱的问题抬杠。心高气傲的她,嫌弃对象没有本事。“我们凡事都说不到一块儿。没别的,不就因为钱嘛,困难就容易发生矛盾。”因为这个心结,燕青总想着,自己啥时候才能混到七老八十算个头。
在她家墙壁上的醒目位置,贴着一张100元面值的人民币“招贴画”。这里很多家都习惯在墙上贴“人民币”。
在北京上课,让她收获最大的就是,知道凡事能回过头看看。“以前老琢磨混了这个谈不上来的对象,特别不痛快。现在能换个角度,想想自己的问题。老师说过,不能总是个人对。夫妻关系,要学会宽容。”这些城市人司空见惯的道理,却从来没有人跟燕青说过。
对象倒是满心欢喜:“出去一趟,长出息,说话不冲了,没白学!”记者刚想与他聊聊,“我哪里会说。”他头一扭就窜出院子。“他这人就是素质低,不会接待人。”燕青强调对象不如她学历高(她是初中毕业),只读到小学四年级。
在村里,多数农村妇女自杀的缘起,都是因小事怄气,感到委屈,就钻进了牛角尖。譬如买洗衣机,一个想买,一个不让买。火撮起来后,就动手,丈夫把妻子按在地上打。受了委屈的妻子,就赌气服下安眠药。
“在农村,男的打女的还不是常有的事儿。”很多妇女说起来都不以为然。
陈英红从后程村嫁到别的村,但经常跑回娘家来。她和姐姐一起去北京参加了培训。姐妹俩婚姻都不幸福,尤其英红的丈夫经常打她。两口子在县城里开了一家理发店。丈夫赌博,并有了别的女人,经常挑她的不是。“打也打不过,话也说不过”,气头上的她没有多想,就吞下了20片安眠药……
陈英红非常内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在北京培训时,她总是凑到项目官员许容跟前,小声嘱咐:“许老师,千万别叫我发言。”
在县城理发店里再次见到她,她拿出北京培训的笔记。“现在我每天睡觉前半小时都会翻翻看。”在这个薄薄的本子上,她抄写着:“实现幸福人生的八大条件”、“每日心理保健”、“社会性别和妇女心理健康”……
多年的心疾仅仅凭只言片语就可以治愈?
面对记者的疑惑,英红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家人的开导都是说,好死不如赖活,虽然听得亲切,可心里还觉得不痛快。外人讲的道理就不一样了。前两天在电视里看到吴青老师,想想她竟然给我们上过课,我这辈子都难结识那么多好人。”坐在一旁14岁的大女儿插话道:“我知道,吴青是冰心的女儿。”
以前英红总觉得没有脸面,不愿出门和外人打交道。现在她尝试去晨练,认识陌生人。“回来后我脑海里老闪过一个念头,应该在我们这个市场上也办个健康小组,让那些心里不痛快、想自杀的人聚一块说说。”
落户“自杀村”
村民遇到什么麻烦,很容易想到的方式就是“一哭二闹三喝药”,喝农药已成为不少人解决纠纷的惯用手段
2003年10月22日,妇女健康支持小组在海兴县后程村正式挂牌。项目点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前海兴县妇联对全县自杀情况做了摸底调查。仅2001年1月至2002年6月,全县共有175人自杀。海兴这个名字,是希望“靠海而兴”,可惜现在它还是全国贫困县。
在海兴县,后程村人的生命危机又显得尤其突出。
今年40岁的霍秀英,是土生土长的后程人,因其热心和威望,被选做健康小组的会计。仅仅在她的记忆里,就能有名有姓地说出十多个有自杀经历的人。至于很多未遂者,则被家人当作秘密尘封,旁人无从了解。
52岁的村民杜金贵也回忆起村里几例影响比较大的自杀事件。究其原因,无非都是跟生活贫困、家庭矛盾相关。10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正值麦收,一位杜姓人家的麦场突然间着了一把大火,瞬时,所有的麦子化为乌有。自此,杜家媳妇就像得了病一般,整日寻死觅活。最终,家人没有看住她,杜家媳妇投井身亡。
霍秀英的大嫂子多年前喝农药死了。从内蒙古远嫁过来的第二任嫂子,进了后程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村自杀的特别多。”
村民遇到什么麻烦,很容易想到的方式就是“一哭二闹三喝药”,喝农药已成为不少人解决纠纷的惯用手段,因为农药在这里随手可得。
海兴县医院急诊室护士长韩金枝说:“送到我们院的自杀者主要是青壮年,尤其以妇女居多。他们往往都是一赌气就抓起农药瓶。”农药的主要危害是可以引发有机磷中毒。在这里,经常被用以解决生命危机的农药包括乐果、除草剂、秀氢聚脂等,剧毒农药“毒鼠强”现已禁止销售。“含有机磷的农药只要喝下去1毫升,如果抢救不及时,就能导致死亡。”韩金枝说。
由于乡镇卫生院条件设施跟不上,不具备洗胃机这样的基本器材,因而也延误了抢救时间。很多自杀者都是在送往县医院的路上就断气了。
回忆起第一次踏进后程村,许容惟一的感受就是:犹如一潭死水。“本来就不宽敞的一条马路,两旁到处堆的都是牛粪,几乎没有人能走的道。村貌很差。”
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拿出1000元作为启动资金。张金霞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但是热情极高,因此被选为小组长。她在日记中写道:“由于生活所迫,造成各种矛盾发生,导致许多姐妹走上绝路。我们强烈希望给予学习和发挥的机会,改变目前的生活。”
记者进入后程村时,已看不到道路两旁的牛粪。这是健康小组的功劳。今年春节前,小组骨干们开始在村里说服那些住在临路的村民,清扫自家门前的牛粪。他们觉得改善生活环境也是在改善村民的心理环境,而且要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知道,这个小组是实实在在要为村民做些事情的。
多年来,牛粪占路都没有人管,一下子要彻底清扫,阻力很大。这阻力也代表着多数人对所谓“心理干预”的不解甚至排斥。“真是该着你兔子露脸,你们算干嘛的?整得村里自杀的人多了不说,还要我拉大粪。”“这帮傻蛋,这里跑,那里颠,落个啥?”自小组成立起,风言风语就相伴相生。
“反正我们大事办不了,只能做小事。以爱心、诚心去打动别人,这样才可能有心理抑郁的人过来找我们排解。”令张金霞高兴的是,原来这些人(指自杀未遂者)都是零散的,现在慢慢开始向“组织”靠拢,愿意倾诉。目前小组发展了20多人,骨干们每周日晚上开一次会,了解最近村里的事情―――谁家又发生矛盾了,商量解决办法。
“幸福的气泡”破灭了
小组里有人提出,把1000元分了,哪怕一人一块钱,大家都能捞点
许容说,这样的项目前所未有,在农村开展工作很困难。起初她们进入后程村时,都是打着心理健康辅导的名义。
后程村300多户,1500多人,竟然连一个大队部都没有。
当初,许容送来的一台彩色电视机,直接就被搬到村书记家里的伙房。看到这情景,张金霞向许容递了个眼神,出来小声说:“许老师,如果把电视放在书记家,那村里妇女们都不敢来参加活动了。”当时她主动提出,把自家临路旁的一间房腾出来做活动室。
活动室位于离村口不远处。十来平米的小屋拾掇得很利索。墙壁上还挂着职务分工,服务公约以及小组职责,弄得像模像样。村里人可以在活动室里看书,看光碟。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