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资本主义的历史轨辙

作者:陈强:资本主义的历史轨辙 选择字号发布日期:2013-09-28

「陈强:资本主义的历史轨辙」正文

搏浪市场以逐利润的资本主义肇始于货币为媒之商品交易,其根脉渐由商业领域延伸以至雇工劳作之产业部门。产业资本主义总是依托商业资本主义,与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东西方的古代社会,原始的工业制造因循旧贯略无大举扩张之余地――资本投资遂辐辏于土地兼并之一途。随着通都大邑之兴起,田连阡陌的资本主义农场如雨后春笋蓬勃涌现,其运作经营一依城镇需求推高之市场物价而不计广大农人之福祉。此乃资本主义弊病的早期症状,不知几多纷争由此而起。直到繁华的都市渐趋寂寥,逐利市场之商品农业才无可挽回地蜕变为自给自足之自然经济――异化的乡村终于回归其原本的生活节奏。比起买田置地坐享其成,商贾贩运更能体现行险侥幸、惟利是趋的资本主义精神。梯山航海之远途贸易可使甲地之日常用物摇身变为乙地之珍稀奇货,职此之故在近代以前的经济部门中最为暴利――而操奇计赢之所得又往往返投田产以保本避险。从历史上看,资本主义精神之消长每与所在文明玄之又玄的生命周期密切相关。文化生命休眠之际,沉湎梦幻之人企慕身后之冥福而忘目下之利害――市井萧条、商贾不兴固理之所必然;一旦瞿然而醒、张目四望,嗜欲逐利之现实关怀便在不经意间迎来资本主义的高歌猛进。

当罗马的壮丽已成过眼云烟而上帝之城魅影婆娑之际,精疲力竭的欧罗巴开始在基督教信仰的迷狂中酣然入睡。其时城郭为墟、商道荆榛,田园诗般的静谧取代了古典盛期红尘滚滚之喧嚣――大梦初觉已是文艺复兴之世。随着文化生命之苏醒,古罗马的精神欲求在眠伏千年之后逐渐恢复清晰的意识。如果说十字军东征主要激于梦境中浪漫的《圣经》意象,那么伊比利安人对东方的兴趣则更多源自清醒时模糊的历史记忆:早在纪元以前香料丝绸一类的亚洲奢侈品即由资本主义贩运接力迢迢万里输入泰西,流衍为古典时代雍容典雅之贵族时尚的组成要素――而东西商路之冲要曾使罗马萨珊两大帝国浴血鏖兵、拉锯经年。从中世纪漫漫长眠中觉醒,沉湎内心的欧洲人一变而为旁驰外骛以徇物欲――对于东方贸易的热望则随希腊罗马古风之盛行再度燃起。罗马商贾苦于中间环节之暴利盘剥,曾假大洋季风之便扬帆直抵南印度;葡西海客开辟新航路与之理无二致,而经行之途程却远为迂回迢遥。大航海时代揭幕之际,掌握印度洋海权的穆斯林一如中古前夕的基督徒渐由信仰之迷狂恹恹欲睡――曾几何时,辛巴达纵横七海之胆略豪情已似黄鹤一去不复返。在亨利王子创办的航海学校里,穆斯林和犹太人将乘风破浪之技艺如薪火相传授予葡萄牙水手,后者则在绕过好望角后步步为营以摧毁中东民族累世经营之贸易网络。比较而言,西班牙殖民扩张更富浪漫之想象――唯有孕育“堂吉诃德”的民族才会一再赞助逆向探寻新航路的伟大梦想。哥伦布的船队由是横渡大西洋以达想象之东方,而麦哲伦的船队则继之横渡太平洋以达真实之东方。葡西海客初时囊中羞涩,又无俏物奇货以扣东方贸易之大门――长物唯余坚船巨炮,遂施帝国主义之横暴以济资本主义之困穷。罗马法的先占原则滥用于航路所经之处,郑和下西洋时自由贸易的祥和气氛不旋踵间已荡然无存。比较而言,葡萄牙人着眼商路之控制,西班牙人则热中金银之攫取。直到坐拥美洲金银,长袖善舞的西班牙人才以纯粹资本主义的方式主导亚洲高端贸易。卡斯蒂利亚对菲律宾的殖民只是东南亚历史上此伏彼起的殖民浪潮中较近的一轮。潮涨潮落逐渐形成有类沉积岩层理的文化版图:南洋群岛南部的伊斯兰文化层累于中南半岛的印度文化层之上,而南洋群岛北部的天主教文化层又累于南部的伊斯兰文化层之上。历次殖民浪潮皆与帝国的崛起、宗教的扩张以及资本主义的高歌猛进相伴而生――如果说西班牙人带来其南亚中东的前驱所不具之“近代因素”的话,那就是他们掌握的美洲金银在流通的过程中逐步造就前所未有的全球资本主义贸易网络。原始货币因地而异,有如晦涩俚俗之语需要辗转“翻译”――与之不同,金银作为商品交易的语言最是晓畅精准,宜乎通行异域殊方而无所隔膜。贵金属购买力支撑的社会需求遂由明晰的价格指数昭然大白,指引商品物流避下以趋高、因时而制流。源源而来的金银作为大额货币势必刺激寰宇之内高档商品的消费需求,从西欧呢绒到东亚瓷器皆随订单之陡增扩大了产能。伊比利安人终如其罗马先辈势盛而多金,挥霍无度以逐奢靡亦不遑多让――顺理成章的是古典时代的加图式农场在消失千年之后忽然以奴隶制种植园的形式再现于世。从某种意义上说,连人身皆沦为商品的奴隶制经济才是历史上最为纯粹的资本主义形态。对于狂放不羁的伊比利安人而言,贵金属只是饱其欲壑的流通支付手段而已。秘鲁波托西出产的巨量白银从十六世纪中叶起漂洋过海运往欧洲,经塞维利亚转输以至北意大利,最终在热那亚商人利尽缁铢的谋算中蜕变为循环生利的金融资本――卡斯蒂利亚之浩繁开支皆赖其及时借贷以补苴罅漏。比诸后起的依托贸易公司拓殖异域的新教民族,伊比利安人开疆辟土之激情有余而持筹握算之心计不足――霸业不永乃因拙于成本效益之考量。虽骤然而得泼天富贵却无以造就伦敦、阿姆斯特丹一流的金融中心。伊比利亚半岛原本多有擅长商贸金融的塞法迪犹太人――当十五世纪末葡西两国开始驱犹之时,就注定了日后千金散尽不复来的历史命运。

美洲金银催产的全球资本主义从诞生伊始即为寰宇列强之国家意志所分隔,形成一系列与主权范围相重叠的独立经济单元。资本无祖国,其性惟利是趋犹水之就下。代表嫉妒的利维坦却藉关税之阀门扬己抑人以遂私欲――便是通行四海之金银也须在铸币的过程中戳上其徽记。人以名言殚心竭虑,人格化的国家则以货币冥思遐想。泉货行于国中者宛若自言自语之呢喃,流通异域者方如惬意会心之言谈。实行金本位之时利维坦最为神旺,思维清晰智虑每依资本主义之理则;恶性通胀之际则尽显疲态,神志模糊意念常由极端主义之情感。欧洲近代史上间歇爆发的帝国主义战争或可拟于利维坦的歇斯底里发作:失去控制的怪兽张牙舞爪各以性命相搏,泄忿报仇无所不用其极。在和平的温室中发荣滋长的市场经济除了关联战争机器的部分皆随兵戈扰攘无可奈何花落去。中立无为如瑞士或者大洋环拱如英美者才有幸久绝兵燹而为资本主义之乐土。近代早期的重商主义以邻为壑,往往从权力斗争的角度看待国际贸易――注重累积金银亦无非预作扩军备战之张本。与之不同,后起的古典经济学倾向国际分工、各以比较优势互通有无:纯由商贾资本家的眼光剖玄析微――承平宴安之经济筹算有余而居安思危之政治谋划不足。当穷兵黩武之帝国主义战争终于无可避免时,剑拔弩张的国际形势使自由贸易形成的对外依存顿如太阿倒持、授人以柄。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控制海权的不列颠即以海岸封锁扼制法国,掌握陆权的法兰西则施大陆封锁还以颜色――牵连以至美英反目、俄法交恶。旷日持久的经济战是国与国意志与耐力的较量,自由资本主义慑于淫威只能以走私的形式在利维坦目光所及范围之外暗伏潜行。当久违的和平姗姗到来之际,对战时经济困境记忆犹新的英国通过《谷物法》以确保粮食安全――令行三十年,直到确信可见之将来再无大患才予废除。从哈布斯堡的鹰徽到罗曼诺夫的鹫章,从巴黎的凯旋门到柏林的勃兰登堡门,渐次苏醒的民族国家皆以罗马为楷模蓬勃兴起――或拓殖于海外,或开疆于内陆,慨然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近世西洋列国纷争,不以大一统为尚――有欲步罗马后尘君临欧陆者必群起以攻之。当是时也,歌舞升平的资本主义时代戛然中止,而兵连祸结的的帝国主义时代则大幕开启。蛮族狂野的原始生命一旦在狭隘的空间内迅速膨胀即会引发突如其来之“爆炸。”像德意志统一虽偿宿愿犹未其心,进而欲效罗马振长策以御宇内,故有两次世界大战。德国一战前步武英法拓殖海外,然绩效不彰无以反哺本土――至二战则改弦更张,悉仍条顿骑士团东向殖民之旧贯。熊彼特将近代帝国主义视为前资本主义社会思想残余的死灰复燃――揆诸二战历史,不论东方武士道还是西方骑士精神皆其类也。帝国主义属阴主刑杀,资本主义属阳主生长――二者赋性相反,此消则彼涨。大萧条使全球资本主义转瞬崩盘,对外依存愈高者受伤愈重。利维坦随经济交流之萎缩渐趋内向闭锁,如蜗牛般将其触角缩回深沟高垒之本币经济圈――国际贸易战所散发的浓酽敌意已然在为即将到来的二战预热暖身。布匿战争的丰厚战利曾刺激罗马加图式农场之勃兴,而普法战争的巨额赔款也曾助推德国工业经济之扩张――其时生机盎然的资本主义正蓄势以待发,倘来之财可谓雪中送炭适逢其时。龙血玄黄的二战则不然,承接的是大萧条以来心力衰竭、奄奄无气的资本主义――即使凯恩斯主义的起搏器也只能收效于一时。愁云惨淡的银行业在在提示资本收益率之低下――当此之际,帝国主义的掳掠可能远比资本主义的投资有利可图。像二战初期轻易得手的“闪电战”就让德国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德日两国以战养战,各欲建立封闭自足有如领主庄园的经济圈以供养其武力:贡赋取代贸易,劫掠补充税收,劳役凌于雇佣,配给辅以市贩。同盟国同样扭曲抑遏民生导向的货币经济以备军国之需。战争所激发的原始本能无情地摧毁了富于理性的资本主义――然而也正因原始本能之“充电”,战后浴火重生的全球资本主义蓦然之间一洗病容、气吞万里如虎。

每值欧陆帝国主义发作之际,当地犹太人作为资本主义之形象代言往往先罹其害。犹太民族擅长抽象表现却拙于具象造型,深谙货币金融而不娴工业制造――始终高踞资本主义经济的金字塔尖端。财富永远追随善于理财的头脑。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席卷西班牙的排犹浪潮成就了日后荷兰的金融霸权,而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席卷欧陆的排犹浪潮则成就了日后美国的金融霸权。在巴黎卢浮宫的入口处屹立着形如巨钻的玻璃金字塔――它所体现的极具犹太气质的现代性最早在安特卫普珠宝匠鬼斧神工的钻石切割中初露端倪,而后变幻为工业化时代大面积玻璃采光之包豪斯建筑。一部近代西洋史正是上层罗马文化随着现代性之成长逐渐蜕皮的过程――源远流长的古典主义艺术由是沦为博物馆中赏心悦目的藏品陈列。和古典主义一同走进历史的还有欧洲贵族社会以及作为其延伸的海外殖民帝国,至如罗马资本主义衍生之种植园奴隶制更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文化趋尚与民族性格之差异使资本主义的演进呈现迥然有别的地域特色。欧陆人文蕴藉粹然深醇者首推法兰西,无论雍容华美之巴黎时装抑或繁文缛节之法式餐饮皆在在彰显贵族传统的流风余韵――所谓“三代为官作宦,始知穿衣吃饭。”文明既久则民性务虚而矫揉:沙龙清谈有似魏晋风流,熏衣傅粉则类六朝绮靡。文化心理中根深蒂固的那喀索斯式自恋使法国化妆品独步天下、莫之与京。巴黎优雅闲适而又略显邋遢,最能激发不修边幅之文人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滥觞于兹的时尚潮流喜新厌旧、变化无常,总以精致浮华炫人眼目――远方殊俗莫不翘首仰望以挹其清芬。自西徂东则古典文化影响渐弱而蛮族传统风韵犹存。从秦陵兵俑刚毅木讷的神情可以想见开化未久之原始民族的精神面貌――其人专注痴迷而又循规蹈矩,出为虎狼之兵入为独造之匠,所铸铜剑或历两千年依然锈蚀全无有如新发于硎。德国制造之精工细作亦有类于此。性情外向的法人慕虚荣而尚装饰,处处介意他人之感受,在其高卢祖先即已如是――深沉内敛的德人则不然,治之已精益求其精而于外观甚少措意,人不知而不愠。如大众之甲壳虫车即以形象笨拙著称于世,丝毫无与行云流水之轻灵――东至蛮族气习浓厚的俄罗斯则工业制造唯巨是尚而愈显其笨拙。兼具法国时尚设计与德国精密制造之长者其惟冠冕时计之瑞士钟表――高华其表严饬其里故有百达翡丽、江诗丹顿。大凡蛮族思维皆带几分机械刻板,而条顿民族尤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像康德之饮食起居守时精确如钟表,而思想系统亦严丝合缝如钟表――科学家如牛顿径以机械运动理解大千世界宇宙万有。对条顿民族而言机械之制作纯乎天性不假外求,英德美三国轮番在工业革命中弄潮搏浪引领趋势似亦为理之所当然也。德意志诸邦的发展水平本与英国伯仲之间,历三十年战争之浩劫瞠乎其后,遂使得风气先的约翰牛幸拔蒸汽时代之头筹。比较而言,文明边缘的美国精神底蕴甚为浅薄而实用理性异常发达――无以产生牛顿康德一流的思想家,却能造就爱迪生福特一流的实践家,终于后来居上集工业革命之大成。视人如同机器的“科学管理”也随资本主义生产之扩张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所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像馆阁体书法一样,美式资本主义规范标准毫无个性,故能无远弗届而为天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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