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之四:北京大学:从何说起?」正文
一九九八年五月四日,北京大学将庆祝百年校庆。如此盛举,两年前便已见诸各种传媒。近日出游,不断有校友询问详情,或愿为母校出钱出力,或准备回来共与盛会。作为北大的一员,本人自是不甘落后,也很想为百年一遇的盛典“添砖加瓦”。捐不出大笔资产,于是献上一组短文,也算“千里送鹅毛”。
既然是“百年校庆”,顺理成章,应该从头说起。可单是“大学的诞生”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让我无从落笔。首先,前五十年的北大,校庆基本上是十二月十七日;后五十年的校庆,何以改为“五四”?其次,各种有关著作――包括校方组织撰写的校史,述及北大的诞生时,为何全都语焉不详?最后,既然无法考定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的开学日期,当初的校庆纪念日,又是如何推算出来的?
真应了那句老话:“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为了尊重历史,就从这“不知从何说起”说起。
校庆纪念日一旦确定,余下的问题,便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至于最初的动议,除了有考据癖者,或者校史专家,一般不会寻根究底。不幸的是,北大举行五十周年校庆时,恰好是“有考据癖”的胡适当家。为求万无一失,胡校长请本校第一班有学位的毕业生之一邹树文“回忆回二忆”。真没想到,这一“回忆”,竟出了大问题:实行多年的校庆,很可能是张冠李戴。
邹树文的《北京大学最早的回忆》,收录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由北大出版部印行的《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一览》。一个月后,北平和平解放。不难想象,邹文流通不会很广,故值得大段征引:
北京大学校庆十二月十七日,决不是戊戌北大的任何纪念日,而是壬寅京师大学堂的开学纪念日。何以说不是戊戌年呢?那年到了十二月十七日,早已经过了政变风潮,康有为梁启超已逃走了,戊戌六君子已经杀身成仁了,那还在反动潮流初发展的时候,由此反动潮流而形成最高潮的庚子之变,何以能那样的开这个“二毛子”的洋学堂呢?何以说是壬寅呢?(一)北平师范大学导源于京师大学堂师范馆,这个师范馆是壬寅才创始的,这个校庆日期,据说是我的同馆同班同学王桐龄先生所考订出来的,师范大学即用此同一个日期为校庆而纪年,则推始于壬寅而不溯及戊戌。(二)我在壬寅年入学开学的时候,还记得每日天还未亮,每桌点了蜡烛吃早饭,学生与教职员同桌进餐,如此开学不久,约有一个月光景,亦就放学了。那时用的是阴历,放学总在封印将近的日期。前清以十二月下旬封印,那时候各衙门将官印封起,以便过年后再择日开印,所以封印与开印的时间以内,便成规定的假期了。胡适之校长对于我这个推断,亦颇为首肯。但是全凭记忆与推想,还不足成为定论。
我愿胡校长本他的考订《水经注》精神,将这个校庆日期的来源,确实考订一下。
邹先生并非史学专家,这段话有明显的纰漏;但当事人的证词值得充分重视,因其足以撼动已经实行了几十年的北大校庆之根基。不只胡校长认真对待,每个对北大历史感兴趣的读者,都必须面对这个“严峻的挑战”。
怀疑戊戌年的京师大学堂不曾存在,此说失考。至于西太后发动政变,维新派的改革措施几乎全被废除,何以大学堂仍能继续筹办?这倒是个好问题,值得认真叩问。《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中的《大学成立记》,提供了广泛流传的答案:
逮八月政变,新政并罢,惟大学以萌芽早,得不废。
这段被各种有关戊戌变法及京师大学堂的著述所引用的“名言”,其实是从罗淳熔的《京师大学堂成立记》直接抄来的。罗氏乃京师大学堂编书局分纂,文章又发表于辛亥革命刚刚过去的一九一三年(《庸言》一卷十三号),很多相关史料未及使用,偏颇在所难免。
奇怪的是,后世的史家,为何相信这种明显站不住的说法。重掌大权的西太后,考虑的是政权的巩固,而绝非政策的连续性,“萌芽早”不能保证其得以不被废除。
不过,戊戌年八月十一日(西历九月二十六日)取消一切新政的谕旨里,确实对大学堂网开一面:
大学堂为培植人才之地,除京师及各省会已次第兴办外,其余各府州县议设之小学堂,著该地方官斟酌情形,听民自便。
为了“培植人才”,特意保留大学堂,此举就像管学大臣孙家鼐的奏折所说的,“具见圣鉴广远,乐育弥宏”。可是,如此冠冕堂皇的旗号,背后难道没有别的文章?
邹文说得不错,政变发生后,京城里风声鹤唳,谈“西学”色变。九月十八日的《国闻报》,报道刑部主事张元济被革职后,其创办的通艺学堂“无人接办”,师生“风流云散,不知去向”。更有趣的是以下这段话:
并闻近月以来,凡都中士大夫有谈及西学新法者,同寮之中均闻而却避。盖恐人指之为康党,以致罗于法网。故自同文馆以外,竟无人再敢言声光化电之学,念爱皮西提之音。
如此昏天黑地之中,何以惟独留下明显也是新政业绩的大学堂?十月二十三日的《国闻报》,刊出《北京大学堂述闻》一文,试图给予解释:
北京尘天粪地之中,所留一线光明,独有大学堂一举而已。然闻得礼部各堂官以及守旧诸臣,亦均不以此举为然,视学堂一事若赘疣。然推原其故,所以不能径废者,盖因外洋各教习均已延订,势难中止,不能不勉强敷衍,以塞其口。以故在事诸人,亦均无精打采,意兴索然。
害怕引起外交纠纷,只好“将错就错”,让拟议中的大学堂正式开办――如此推想,符合晚清的“国情”。可单有这些,似乎仍不足以促使当局痛下决心,保留京师大学堂这个“赘疣”。
慈禧太后的“罢新法,悉复旧制”之所以不彻底,“独留京师大学堂”,很可能因其涉及朝廷中的权力再分配。管学大臣孙家鼐属于帝党,且“所用多为翰林旧人”,自然引起刚毅、徐桐的不满,坚决要求取缔,据夏孙桐《书孙文正公事》称,“赖荣文忠(荣禄)调护未获”。据说,当初筹办大学堂,“时刚毅自命正学,欲以办学自任,枢臣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