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平:今日台湾,明日香港?」正文
占领立法院的第582小时,台大政治所的研究生林飞帆换上了一件全新的黑色T恤。这是落幕的时刻――3个小时后,持续占领了议场24天的“太阳花学运”将要宣告退场。全城媒体最后一次把镜头聚焦在此时此地这个25岁学生领袖身上。这时人们看清楚,他T恤上陌生而醒目的四个字是:“和平占中”。
林飞帆没有解释为什么换上这件黑色T恤,台湾媒体也不以为意。仿佛电影进行到尾声,埋下出其不意的伏笔,其实只有期待着续集的观众才会留意。
香港人却把这一幕深深看进了眼里――林飞帆换上的是香港“占领中环”的行动T恤。这件T恤,是香港公民党副主席、同时也是“占领中环”义工组成员的陈淑庄,在台湾学生占领立法院的第三天去到现场“观摩”时,作为纪念品送给林飞帆的。她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穿上,让太阳花学运的最后一个镜头,遥遥指向香港。
过去一个月,在台湾反服贸运动的论述中,香港一直是隐形的参照系:它首先被视为“中国因素”侵蚀下的负面教材,“今日香港,明日台湾”成了太阳花学运中常见的口号;另一方面,香港从去年初开始蓄势的“占领中环”行动,以非暴力公民抗命为原则,以争取不设门槛的“真普选”为诉求,也给了台湾公民抗争以灵感。处在各自不同的地缘政治与历史进程中,台湾与香港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互关切,并产生越来越强烈的共振。
“今日香港,明日台湾”
和林启骅通话的时候,他正在立法院,充满热情地向我实时直播院内的情形:“占领的时间纪录牌刚刚换成了560小时”,“学生们正在筹备一个行为艺术,灯光音响正在调试”,“很多学生在打扫卫生,再过两天就要退场了不是嘛”……“香港?这里几乎每一天、每一个演讲都会听到人讲香港啊。”
林启骅是东吴大学政治系助理教授,从占领行动的第一天就在立法院,一直到最后一天。除了在场内帮忙,他还和40多名台湾各大学教授一起,在立法院周围的街道上摆开流动课堂:“街头的民主教室”。他在马路上给通识课??学生讲“民主法治”,也加入那些临时起意的广场演说。“有一次演说,我问场下有多少香港朋友,我看到三四百人里举起了十几只手,”林启骅说。
太阳花学运中香港的影子让他印象深刻。“‘今日香港,明日台湾’这口号不是空穴来风,不止台湾人这么说,这么多天你看到很多香港朋友专门飞来台湾,关心和支持这运动,他们跟你说,香港已经死了。”
立法院门外的空地,有香港女生彻夜坐着,身旁的横幅写着:“我是香港人,不要有第二个香港。”还有男生脖子上挂着纸板,给人拍照,纸板上写:“我是香港人,请台湾踏在我们的尸体上想你们的路。”
照片在脸书上传开,引发海岸那一边,更多香港人的唏嘘与悲叹。
不过,林启骅并不同意“香港已死,台湾挺住”这一论调。但他理解说这话的港人的情绪。而正因为这真实存在的悲观情绪,才催生这一边的台湾,喊出“今日香港,明日台湾”这样看起来退无可退、必须背水一战的运动口号。
“我在台湾看着香港,有点像看着一个更接近黑洞的小星球。”林启骅说,“这个星球有自己的价值,而我看着它在不断瓦解,瓦解的速度和形态非常触目惊心。我也看到反抗,他们在反抗这种自我价值流失的过程。我开始研究香港的秩序怎样被另一套秩序取代,香港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命运。就在这个过程里,刚好台湾也开始面对,危险也来到我们面前。”他说自己所讲的“黑洞”,“不单是中国,而是中国夹带的经济秩序。它不光冲击港台,也冲击整个世界。”
台湾中研院社会研究所副研究员吴介民用一套“中国因素”论述,更具体地描述了这个比喻。很多人认为,这套论述,正是近年两地共振的青年运动的基础。
吴介民提出,随着中国经济崛起以及国民党在台湾重新执政,以“国共平台”为媒介在两岸形成的“跨海峡政商集团”正在变成一种准制度化(却不民主)的机制,令“中国因素”可以借资本力量达到政治目的,比如“给予某些台商特殊优惠,而使其改变政党倾向,或使之成为‘中共代言人’;或运用中资、亲中台商、或其他白手套组织,在台湾进行企业购并、‘恩宠交易’”,进而影响台湾政府决策、媒体舆论、乃至政治秩序”。
2008年他在学界首次提出这个观点,但并未进入大众视野。直到2012年,大陆台商蔡衍明所掌控的旺旺中时集团欲并购新的电视频道,遭到媒体与知识界的强烈抵制,反对者认为并购案后,蔡的媒体势力不仅会形成垄断,更可能影响新闻自由――《中国时报》2008年被蔡收购后立场已急速转向亲中。
2012年7月青年学生发起“反媒体巨兽”运动,呼吁抵抗中国借台商资本垄断媒体、干预新闻自由,“中国因素”自此一下成了坊间热门词语。
就在台湾青年“反媒体巨兽”两个月后,香港爆发了反国教运动,高喊“我要思考,不要洗脑”的中学生,要求政府撤回必修的“德育与国民教育科”。
“反国教”运动12万人包围香港政府总部的第二天,台湾各界召开记者会声援,参与声援的就有“反媒体巨兽青年联盟”的总指挥林飞帆――是的,“反媒体巨兽”的核心成员,如林飞帆、陈为廷,正是两年后反服贸运动的核心。
在与香港“学民思潮”召集人、当时才15岁的黄之锋等人连线时,林飞帆说,在台港两地的公民运动中,他看到了本质的相似性:“反对思想钳制”,“台湾是透过资本家和媒体来钳制思想,而香港则是透过国民教育”。他还呼吁,“香港和台湾的公民社会,特别是学生的部分,应该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这一个2012年,吴介民撰文称之为“中国因素”元年,他说台湾的总统大选、旺中事件、壹传媒交易中显现的“中国政府与亲中资本的身影”,“让人意识到‘中国因素’此一庞然巨物”。他说要警惕“台湾香港化”,但香港的反国教运动,则给了台湾许多灵感。
这个语境里的香港,是在“中国因素”的取景框中呈现的香港:大陆客挤占本地资源、“逼爆香港”,以廉政公署为代表的廉洁香港受到内地官场腐蚀,亲中资本入主的新闻出版界念起审查与自我审查的紧箍咒……香港正爆发的深层次社会、政治危机,顺理成章成为负面案例,令台湾反观警醒自己。
和仍有殖民记忆、曾试图以“民主回归”推动解殖的上一辈知识份子不同,“没有历史包袱”的新一代香港年轻人,很快就接纳了“中国因素”论。从新界区抢购奶粉的大陆妈妈、广东道街头豪掷千金的自由行游客,到中环高层的太子党富二代,再到越来越强势插手香港事务的中联办,这些回归以来,香港面临的不同层次的来自中国的冲击、影响,都很容易被放进“中国因素”这个朗朗上口的词筐里。有些时候,“中国因素”甚至似乎在用词上都嫌寡淡了,香港舆论为此起了个更有荒诞喜剧色彩的名词:“强国人”──比更早前的“蝗虫”还多了一点对权贵的解释力。
这一整套在台港两地迅速流行起来的论述,未必是吴介民“中国因素”论的原貌──因为这个词汇本身的模糊性,它的意涵很容易被扩充为无所不包,比如从最初只针对权贵政商转向包括普通市民,游移性很强,复杂性则可能被抹杀──但它在两地社运界与知识界,都引发了相当激烈的争议与分化。
在台湾,有学者批评它简单化,如东海大学社会系教授赵刚:“中国因素”的概念掩盖了“中国崛起”给地区带来的历史性与结构性变化的复杂性,这种拟人化的处理,“只是在把我们自身的真实苦闷越过结构与历史,短路地找到一个立即宣泄口而已”;更多批评,如活跃于社运界的交通大学社会与文化研究所博士胡清雅认为把社会中原本动态、复杂的矛盾归结到“台湾VS中国”框架,容易在多元的社运光谱中,诱发出原本隐而不宣的“统独”分歧,令议题失去焦点。
台湾“统独”、“左右”争拗多年,而在香港,“中国因素”所引发的站队和归边尤为剧烈。偏向捍卫本土自治的,对“两制”的沦陷焦虑不已,偏向以香港特色贡献中国发展的,对“一国”的动摇忧心忡忡,两派互相讥笑对方为“本土胶”和“大中华胶”;舆论迅速两极化,站在“反蝗虫”和“爱国爱港”两个极点中间,几乎很难找到一个不被标签化的立足之地。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青年世代在互联网与社交媒体现形。对他们来说,身份认同的变化已经不是假命题,在台湾和香港皆是如此。
台湾《天下》杂志2009年12月的民调显示,18到29岁的台湾年轻世代认同自己仅是“台湾人”的比例高达75%;香港大学2013年上半年的民调显示,18到29岁的香港年轻人中,只有14.6%的人认同自己是“广义的中国人”(包括“中国人”和“香港的中国人”),比97回归时低了一半都不止。
“本土认同”的升高与对形象糟糕的“中国因素”的排斥,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在年轻一代身上已经很难辨析清楚。但可以确信的是,这内因和外力促使年轻世代政治觉醒,他们不甘被权贵政商或“主流”言论摆布,关注本土议题,捍卫本地“生活方式”(台湾)和“核心价值”(香港),并以网络连结成相互支持的共同体,以社会运动的手段,大声地表达诉求。
从台湾的反媒体巨兽、香港的反国教、到今年的太阳花反服贸,都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发生。在这样的语境下,或许便容易理解,为什么一个在两岸经贸合作的ECFA框架中早已言明的后续协定,会遭到台湾年轻人这么大的反弹。反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经济、反马英九政府(黑箱操作、程序不正义)、反“中国因素”捍卫民主,是反服贸运动同时具有的三个面向。而当林飞帆穿上“占领中环”的T恤,他对香港彰显的,显然是台港共振最强烈的第三个面向。
“今日台湾,明日香港”
香港的大学生会心地接下了这一棒。他们在学校里贴出支持台湾占领行动的标语、口号,其中一句尤其耐人寻味:“今日台湾,明日香港”。
“台湾说占就占了,你看我们,讲了这么久也没有行动!”大学四年级的Eric(化名)悻悻地说。他任职香港学生组织,也是“占领中环”行动组的成员,因此要求匿名。当“占中”还在漫长的“商讨日”里逐个讨论枯燥的普选方案时,他难以掩饰自己对这个运动的灰心:“民间对占中越来越没有信心,他们担心‘三子’(指占领中环运动的三名发起人:戴耀廷、陈健民、朱耀明)不会去占,只是一个幌子。你问我,我虽然是成员,我现在也觉得他们不会去占。他们拖的时间太久,太多商讨,我觉得就是给政党多一些时间跟中央去谈判。”
“我觉得,占中必须要提前发生,”Eric说。
3月23日,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学联)宣布,将发动各界人士7月1日占领中环。这个时间比“占中”原本的计划提前了很多。
学联秘书长陈树晖坦承受到台湾学运的鼓舞,他说,台湾学运的论述和行动准备“证明学生都可以带领社会走得更前”,而香港学生,亦不必要等待“占中”带领,“学生本身都有自主性,我们可以随时有理据,有时机就行动。”“政府已经拖了30年,不用等到他们给我们一个烂方案,我们才发火!”
陈树晖和同学在台湾学生撤出立法院前一天,去到台北观摩学运的组织及分工安排。学联并表示,短期内就将成立行动组,在各院校动员学生及展开论述工作,预料一旦占领,人数不会少于八千人。
但另一方面,台湾学生占领立法院之后,持亲中立场的民建联在香港所做的调查显示,反对“占中”的香港民众比例一度攀升至66%,是去年至今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