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剑:强人政治与威权政治

作者:荣剑发布日期:2012-04-14

「荣剑:强人政治与威权政治」正文

重庆事变的最高当事人,在他黯然出局之前,被人们普遍认为是中国目前权力格局中的一个政治强人。他在重庆执政不到一个法定任期,掀起的动静之大,引起的争论之激烈,在执政党历史上可谓前所未有。作为一个省一级的地方首长,不仅亲手导演在该地所发生的一系列大胆出格事件,尽显其在该地的绝对权威和铁腕风格,而且似乎也直接影响到中央大员的行程安排。在他的强势行为下,诸多常委和高层官员先后于重庆大剧高潮期间前去捧场,高度认可那些在当时即已引发汹涌物议的非常做法。这样的待遇不是每个省级地方首长都能享受的到,如果不是拥有政治强人品质,谁敢如此高调行事,赢来上下同赞?

政治学者萧功秦教授这些年来一直主张新保守主义,去重庆考察后认为“重庆模式”即是新保守主义的现成模式,主要理由就是重庆拥有其他省市所没有的一个政治强人。杨帆教授评价得更具体,称其为“左派叶利钦”,这话没有过多解释。我的理解是,从地方造势到问鼎中央,两人是有些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右派叶利钦”获得成功,“左派叶利钦”功亏一篑,原因何在,值得深究。我以前写文章,有过这样的看法:在现有权力格局和政治文化中,从中央到地方的掌权者,看起来都不强,大多谨小慎微,做事低调,不事张扬;尤其在权力更替换代时,更是信奉韬光养晦,把小媳妇的功课做足再说,难有政治性格鲜明者。在这个大环境下,重庆前书记以强人形象亮相,给人有横空出世的感觉。原来,我是乐意看到中国政坛有这样的变化,并对此给予积极的评价。因为近十年来,改革裹足不前,制度毫无创新,思想死气沉沉,需要有一条鲶鱼放进来,搅动这个沉闷格局,激活地方创新,由此倒逼中央拿出更积极的改革措施。现在看来,这都是书生之见,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善意想象和推测,逐渐暴露出来的真相,揭示出个人专断政治最黑暗和最荒诞的一面。由此引发我思考的是,强人政治和威权政治的相关问题。这个作为中国转型时期冒出来的最后疑似强人,在所谓重庆“新政”之下,一意孤行于极端做法,强势推广国家主义路径;以“唱红”迎合左翼民粹,有意对抗主流民意;以“打黑”挑战法律和道义底线,不惧人神共愤、千夫所指;然而最终还是现出其色厉内荏本质,无法挽回败局。他的出局给人一个重要启示:所谓政治强人,不合民意和历史潮流者,最后不过是徒有其名的竖子或匆匆过客而已。

从晚清帝国解体以来,中国的政治运行一直被置于威权化制度之中,而决定这种制度安排的主要因素是政治强人的存在,历史舞台上轮番出场的就是三两个枭雄或英雄,从袁世凯到蒋介石再到毛,中国现代历史分界的标志是他们之间的兴亡更替,由此谱写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和中央人民政府的不同历史。毛最终从湖南乡间脱颖而出,成为林彪所言的大英雄,按正统史观,是历史的选择。这么说,无可厚非。中国共产党以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领导者没有非凡的能力和坚强的性格,几无成事可能。政治强人是历史锤炼出来的,如孟子所言,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历练,这其实就是历史选择。毛成开国领袖,历经万难,多有牺牲,绝非一蹴而就;其合法性和正当性既由枪杆子决定,也得到了人民支持,在当时中国可谓众望所归。无以复加的政治军事竞争,勇者胜,智者胜,也算是公平竞选。毛让人服气的地方就在这里,几乎凭一己之力在极端弱势下胜出,世界史上有过几个这样的英雄?毛作为政治强人,名至实归,无可争议。

毛在登上大位之后的权威之大,无人挑战,在历史上大概也无可比拟。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都是中国著名的开国大帝或超级君主,在毛眼里,不过是几个略输文才稍逊风骚只识弯弓射大雕的粗汉而已。这等气概,凡夫俗子怎敢想象?就历史功绩而言,毛能否和这几个大帝相比,恐怕他自己就不敢说大话了,相信史家会有定评。但就个人权威而言,毛所掌控的权力之大应该都在这些帝王之上。不说成吉思汗,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为代表的中国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尽管掌握巨大权力,但也不可为所欲为,他们至少把思想建构和解释的权力交给了儒者,把国家的治理职权分给了宰相。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看作是文化专制主义,但儒学自汉代以来被确认为帝国的意识形态时,皇帝老儿再专横,也不能以帝师形象出现,他还是个被教育者,不管愿不愿意,在庭上还必须听听儒生们的高论,有关权力的法统问题,还必须由儒生来加以阐述。宋代儒者转向谈论心性问题,看似玄虚超越,但立足点依旧基于对皇帝教化,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强调道统对政统的统帅作用。在皇帝独裁制度下,这点思想文化上的有限约束,对于帝国制度的良性运行,维持其必要的正当性,意义重大,不可忽视。但是,到了毛时代,他不仅是政治权威的集大成者,垄断党政军大权,还是绝对真理的拥有者和终极阐释者,是思想先知和理论家,是党的意识形态的奠基者,是思想正确与否的最后裁决者。伟大领袖和伟大导师合而为一,政统和道统合而为一,权力和权威可谓登峰造极。到了林彪那里,最终演变为“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政治专制加上思想迷信,构筑起坚固无比的威权体系,无所不及,深入人的心灵。

由毛一人的绝对权力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党国制度,被政治学者戴上了不同的帽子,有听上去比较刺耳的,比如极权主义、独裁主义、中央集权专制主义;也有看上去比较中性的,比如全能主义、威权主义、国家主义。这些不同的政治概念指称的都是同一类政治制度和政治现象,那就是权力高度垄断于一人之手,政治强人决定和支配着整个制度运行,强人政治就是威权政治,两者可以看成是一个制度的两面。从20世纪的政治制度史来看,这种依靠政治强人而维系的威权化制度安排,并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相反,它差不多占据了世界的半壁江山,不仅社会主义阵营的基本制度都是这种类型,在西方资本主义核心国家及其外围地带,也广泛存在着强人政权、军人政权和独裁政权。在第三世界国家,一个少校或上尉,通过政变转身变为总统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由一人执掌一国命运,在当时看来,也算是一个正常的制度选择。那个时代的政治领袖,大名鼎鼎的都是一些富有魅力、具有所谓“克里斯玛”型品质的政治强人,比如佛朗哥、纳赛尔、苏加诺、朴正熙、金日成、铁托、吴奈温、庇隆等,这些人在他们的国家,如同毛在中国,都握有巨大权力,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当然,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一个国家的历史这种状况,是无法长久持续下去的,这里不需要讲出更深的道理,除了“人亡政息”的常例以外,大多数威权国家在经历过强人治理之后,一般都或早或晚、或主动或被动地会向宪政民主国家转型,期间尽管有反复有波折,但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主动转型,可规避社会动荡,让社会有序进入宪政民主体制;被动或被迫转型,则会引起社会冲突,增加转型成本。前者成功的,有韩国、台湾、东欧、俄罗斯和南美等一系列国家;后者失败的,则有中东部分国家,典型的是穆巴拉克、卡扎菲等昔日强人,坐享权力几十年,视国家为自家私产,从未想过把权力还给人民,最后在人民起义中,暴死荒野,囚笼受审,身败名裂,悔之晚矣。

和世界上其他威权国家的转型相比,中国的社会转型和制度转型,面临着更为复杂的情况。文革结束后,执政党对毛一人独揽大权的制度弊端还是有过深刻反省,对他的个人崇拜和个人迷信有过严肃清算。邓小平在1980年写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一文,可以看作是一个改革纲领,该文认识到党和国家的制度弊端,主要是“官僚主义现象,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家长制现象,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现象和形形色色的特权现象”;认为“中央高度集权的管理体制,管了很多不该管、管不好、管不了的事”;认为“权力过分集中的现象,就是在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的口号下,不适当地、不加分析地把一切权力集中于党委,党委的权力又往往集中于几个书记,特别是集中于第一书记,什么事都要第一书记挂帅、拍板。党的一元化领导,往往因此而变成了个人领导。”这话至今看来仍是一针见血,尖锐无比,大概也只有邓能够说,敢于说。自他以后的任何一个最高领导人,都没有说过比这更重的话,更不必说有革除上述制度弊端的实际行动了。之所以如此,根子或许还是要从政治强人现象上去寻找。

邓在中国政治强人谱系中,毫无疑问地占有重要一席,他取毛而代之,复出后虽位居党内次席,却是他自认和党内公认的执政党第二代领导核心。这种权力格局前所未有,以退居二线的形式实际掌控全局,反映出邓的实用主义极其彻底,他不在乎名分,握有实权即可,这是一个政治家的高明之处。文革之后,中国百废待兴,其中也包括党的制度建设,邓上述文章所提到的那些问题,已经严重阻碍中国社会的正常发展。如何改?谁来决策?谁来拍板?第一推动力来自何处?在没有制度依据的条件下,惟有通过个人权威行为,用霹雳手段启动改革进程。由邓来承担这个历史责任,应是不二选择。邓对毛的个人专断行为有过深刻批评,自己曾经也深受其害,但邓在推动中国经济改革、弱化老人政治影响和决定最高权力更替过程中,也没有摆脱个人专断行为,他实际上享有了毛才能享有到的最大权威。两者根本区别在于,邓以自己的权威将中国推入到一个正常发展的轨道,为执政党确立起改革开放路线,确立起市场导向的发展战略,尤其是在1992年,以90高龄南巡讲话,携最后余威,挽狂澜于既倒,将已经偏离航道的中国重新置于正确航向,居功至伟,名垂史册。

邓以政治强人身份,以威权化方式,推进制度改革和市场经济。政治学者把这种政治现象概括为新权威主义,以区别于毛时代对政治和经济实行全能控制的旧权威主义。新权威主义制度配置的有效性和正当性,在“东亚模式”中已有成功先例,在其他威权国家的社会转型中也被普遍作为过渡性环节。1989年掀起的有关新权威主义大讨论,涉及中国改革路径,邓明确表态,赞成新权威主义。在他看来,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涉及到这么多的方方面面,保持政治稳定,是改革能否进行下去的前提。从邓南巡讲话之后,中国实际就是按新权威主义方式,进入到了国家主导社会(市场)发展模式,其主要制度配置是,政治体制改革停止,政治权力高度垄断,经济上实行市场导向,以市场方式配置资源,确立资本的合法性。应当说,这个发展模式成效显著,在短短20年时间里,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邓在九泉之下有知,应对其确定的这个制度选择,深感欣慰。

新权威主义本质上是一种过渡性的制度安排,随着政治强人的离世,“人亡政息”一般意味着威权制度的终结,然而,中国目前并未出现这种情况。“后邓”时代,或许标志着中国强人政治时代的终结,但没有了邓,威权政治依旧强大,中国进入到了一个没有政治强人的威权时代。其主要特点表现在:从个人权威上看,邓以后的最高领导人,个人权威资源是一个不断递减的过程。这20年,执政党最高权力更替交接,大致有序进行,不需经过非常手段来完成非常任务,要在两个任期内积累起邓那样大的政治权威,几无可能。从执政党权力配置来看,集体领导的模式已经确定,以总书记为中央“核心”的说法不再使用,象征着个人权威弱化,集体作用突出。从执政党的作用来看,威权化体制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党国体制”,执政党取代了政治强人成为威权制度的主体。所谓国家主义制度,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执政党这个整体。

以执政党为主体的威权制度的有效运行,使得个人的作用大大减弱,领袖权威下降,政治强人不再,这是目前的一个政治现状。占据大位的人,大概没有不想拥有毛或邓那样的绝对权力,令行禁止,生杀予夺,但是历史已经不可能再给予他们几十年时间,让他们在生死博弈中自然积累权威。如果个人生性保守,行事规矩,那就更无可能演绎出强人风范。在没有强人的时代,重庆书记大胆泼辣的执政风格,的确让人刮目相看,感觉非同一般。在现有体制格局中,大概也只有他能够最后试一把政治强人的做法,不按党内已经司空见怪的那些方式出牌,以高调张扬的气势掀起政坛旋风,大张旗鼓地推行有理论有纲领有行动的“重庆模式”,完全像是一种治国新政的地方预演。在政坛一派平庸氛围中,他这些大胆出新的做法,让人联想丰富,9个常委有6个前去背书,无异于肯定他的这些做法在党内具有正当性,符合执政党正统。对于大多数围观者来说,他能够享受到这份殊荣,好像也是理所当然,不在于他有何德何能,而是在于他独特的红色家族背景,让他能够掌握到别人掌握不到的各种资源和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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