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从种族两党制到左右两党制」正文
民主政治的“中庸之道”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南非之所以能够坚持“中庸之道”,有多种原因。本来,南非黑白积怨之深不亚于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除了激进的阿扎尼亚泛非大,非国大本身也搞过长期武装斗争。激进的南非共产党对非国大有重要影响,“自由主义总统”姆贝基的父亲、非国大元老戈文・姆贝基就是个“坚定的共产党人”,位居南非共产党的领导层。非国大与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这两个今天“黑人统治”国家的黑人解放运动也有很深的历史渊源,这一切都使“黑人统治”的激进思想在南非很有市场。但是,南非的关键性变革恰逢“第三波民主化”的世界浪潮,曼德拉和德克勒克这黑白双星、两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深明大义,审时度势,对黑白和解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个人影响。
另外,先行实现了“黑人统治”的两个邻国津巴布韦和莫桑比克由于弊病充分暴露,也成了新南非的前车之鉴,尤其是津巴布韦的执政者过去与非国大是铁哥们。当年两国的白人统治者曾经联手对付两国黑人,包括互相允许跨境追捕。津巴布韦先获得“解放”后,接受非国大在其境内建立基地,对白人南非搞跨境袭击,那时的津巴布韦对非国大,几乎有如1949年以前的“苏联老大哥”之于中共。
但是,后来津巴布韦的穆加贝政府不仅以“社会主义”的一套把经济搞得一塌糊涂,而且政治上越来越独裁,严厉镇压反对派(主要是黑人反对派),很多津巴布韦人逃到南非。虽然新南非的经济成长不尽如人意,社会问题也很多,可是与津巴布韦的经济-社会灾难和政治危机相比,南非不啻天堂。后来曼德拉与新南非的声望在非盟中崛起,俨然非洲领袖。非盟的普世价值倾向也使南非人很关注津巴布韦的民主化,调节冲突、监督选举、施加压力等“干涉内政”的事没少做。尽管曼德拉、姆贝基这些老一代非国大领袖感念当年情谊,不轻易对穆加贝搞“喇叭外交”(公开抨击),而是尽量搞“悄悄外交”,给穆加贝留面子,但是南非主流舆论经常批评他们对穆加贝太软。他们其实对穆加贝也很恼火。今天南非的舆论尽管非常多元化,像马勒马那样公然称赞津巴布韦的声音却是很孤立的。通常被认为更加“反西方”的祖马总统上台后,对津巴布韦的批评反比姆贝基更加严厉,反对独裁、支持津巴布韦民主化的态度也更明确。在这样的背景下,让南非人学习津巴布韦是很难想象的。
还要指出的是:对南非,尤其对非国大有重要影响的南非共产党虽然是“极左派”,其意识形态有“专政”和暴力革命的传统,但那是基于“阶级政治”而不是“种族政治”。南非共初期曾经以布尔穷白人为主要基础,犯过“白种工人沙文主义”的错误,后来又曾一度支持过“黑人统治”的时髦主张,但这两种倾向最终在南非共中都受到了严厉批判。后来的南非共强调超越种族的“劳动阶级团结”,支持黑人解放,但不支持“黑人统治”。而且南非历史上布尔人(包括布尔穷白人)比说英语的白人更压迫黑人。今天的南非共已经以黑人成员为主,而且在黑人解放斗争中赢得了尊敬,但由于历史原因,南非共在白人中的影响仍主要在阿非利卡人(即布尔人),而不是英语白人中。
凡此种种,都使得南非能够走上“中庸之道”,而且一直走到今天,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南非1994年的种族和解与民主化的成功是举世公认的。而1994年后最著名的成功是南非圣公会黑人大主教、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德斯蒙德・图图主持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该委员会依据1995年《促进民族团结与和解法案》成立,通过当事各方提供证言,就1960-1994年期间的人权状况还原历史真相,既揭露了种族主义政权虐待黑人的多年罪恶,也不回避非国大等黑人解放组织在武装斗争中曾经有过的迫害反对派、侵犯人权等问题。从1996年起,该委员会进行了大量听证和调查,并接受反证和辩护。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通过三个下属委员会开展工作:“侵犯人权委员会”负责调查侵犯人权的行为;“赔偿和康复委员会”就受害者恢复尊严和康复提出方案,供政府参考采纳;“大赦委员会”则按照《和解法案》的规定,处理已被证实的施害者在认错道歉的前提下提出的赦免申请,但申请者仅限于个人,对组织、法人和体制不存在赦免问题。
委员会属于非政府机构,没有强制性权力,完全靠以德服人,以理服人,以事实服人。尽管仍有若干顽固者藐视它的工作,但是包括绝大多数前施害者在内的人们都认可了它的结论的权威性,并因此卸下了历史包袱。其中有些著名案例:
和解与民主谈判期间暗杀非国大领导人克里斯・哈尼的白人凶手雅努什・瓦鲁因废除死刑而被改判无期徒刑后,向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提出忏悔并要求赦免释放。委员会取证后认为当时已是和平时期,杀人不能被认为是“政治斗争”,而且当时的调查也认定是个人犯罪,与包括凶手之一所属的白人顽固派政党在内的任何政治团体无关,因此忏悔可以接受,但以“政治动机”为理由要求释放不行,应该维持原判。
“民族之矛”在1986年爆炸了德班市“为什么不”餐厅和马古酒吧,导致3人身亡,69人受伤。指挥袭击的南非共白人党员、民族之矛的当地负责人罗伯特・麦克布莱德被抓获,并被白人政府判处死刑。不久进入种族和解时期,1992年他因此事被列为“政治斗争”而获释。但是,当时非国大否认这次爆炸是自己组织干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重审了这个案件。在取证后,非国大不得不承认是组织安排了这次爆炸并向无辜遇难者道歉。委员会谴责这次爆炸是“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但认可当时非国大受到白人政府镇压处于武装斗争状态,袭击目标有南非白人警方成员,政治斗争性质成立,而且非国大组织承担了责任,麦克布莱德在道歉后可以获得赦免,无罪释放。
这些案例都得到舆论的广泛肯定。图图大主教和他的同事在“迫害者忏悔和道歉,受害者宽恕和原谅”的原则下实现和解,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在“恢复历史公正、实现转型正义”和“避免冤冤相报,携手面向未来”这一对似乎矛盾的老大难问题上,南非为世界做出了榜样。
南非“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很快传播到世界各地。从1995年起,在很多国家也出现了“TRC(“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英文缩写)模式”机构,诸如阿根廷“被强制失踪者全国委员会”;巴西“非法惩罚调查全国委员会”;加拿大“印度寄宿学校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哥伦比亚“国家赔偿与和解委员会”;智利“全国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捷克“档案文件与历史罪行调查委员会”;萨尔瓦多“联合国萨尔瓦多真相委员会”;斐济“和解和团结委员会”;加纳“全国和解委员会”;危地马拉“历史澄清委员会”;肯尼亚“瓦基委员会”、“真相,正义与和解委员会”;利比里亚“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摩洛哥“公正与和解委员会”;巴拿马“真相调查委员会”;秘鲁“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波兰“民族纪念研究所”;菲律宾“真相调查委员会”;塞拉利昂“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所罗门群岛“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韩国“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斯里兰卡“经验与和解委员会”;东帝汶“接待、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乌干达“侵犯人权调查委员会”;乌克兰“国家纪念研究所”;美国“格林斯伯勒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等等。
但是在笔者看来,新南非最大的成功,还是在十多年政党政治的实践中排除了种种阻力,初步实现了从“族群多党制”到“左右多党制”的转变,从而在宪政民主体制下建立了稳定的国家认同。这是像南非这样一个种族民族文化高度多元的国家能够有长远发展前途的根本条件。
从“黑白两党制”到“左右两党制”:南非政党政治的进步
1994年以后近20年来,新南非的宪政民主制度经历了风风雨雨,南非的政治格局也发生了很大的改观。
德克勒克辞职以后,原来的白人政党离开联合政府成为在野党,在分化组合后完成了成员的种族多元化。原来以英语白人为主的民主党,在种族隔离时代因为种族关系上的观点比较开明而成为白人中的反对党,与长期执政的顽固派阿非利卡人为主的国民党竞争。民主化初期,由于德克勒克率领国民党改弦更张与非国大合作,民主党的开明一度失去特性而在政治舞台上被边缘化。德克勒克下野之后,国民党的后续党派逐渐衰落,民主党作为反对派又重新崛起,并且吸引了大批不满非国大的黑人,合并一些小党派改组为民主联盟(DA),成为南非最大的反对党。在2009年大选中,该党不但成功削弱了非国大原来的压倒优势,而且在南非重要的西开普省(立法首都开普敦所在地)胜选执政,从而开创了1994年后前白人政党成功转型为跨种族反对党并掌握省级政权的先例。
南非阿非利卡人在种族隔离制度取消后很多人(通常是比较保守、难以适应黑人政府的那些人)移民国外,在南非人口乃至白人人口中的比例下降。国民党衰落后,留在南非的一些阿非利卡人转入了民主联盟,另一些人则加入了原来就在布尔穷人中拥有历史影响的南非共,并且通过南非共进入了非国大,余下的组成小党“新国民党”,与非国大结盟。这同样促进了南非政党的跨种族演变。
南非黑人内部原来存在着历史遗留的复杂部族矛盾,1990-1994年过渡期曾导致严重的流血冲突,尤其以科萨人(曼德拉、姆贝基、坦博、西苏鲁等1990年代非国大主要领导人多数都属于这一部族)和祖鲁人(南非最大、通常认为也最保守的黑人部族)的矛盾最突出。1994年大选时,布特莱齐领导的祖鲁人政党因卡塔自由党成为黑人中最大的反对党。在南非各党派关系中,因卡塔自由党与非国大不但对立,而且这种对立一直具有相对浓厚的暴力色彩,成为南非宪政的一大隐患。但是随着民主之风吹进夸祖鲁,布特莱齐的“酋长作风”在党内引起以加文・伍兹为首的革新派不满,并最终分裂。加上非国大推出了祖鲁人祖马出任新领袖并于2009年当选南非总统,非国大在祖鲁人中的影响大增,因卡塔自由党也就更显衰落,其国会席位从1994年的43席逐次跌落为2009年的18席,作为一个部族党即便在本部族(祖鲁)中也失去了大部分影响力。
南非黑人解放运动的主要政党――非洲人国民大会(非国大)――自1994年新南非诞生至今一直是“一党独大”,但其本身却发生了复杂的裂变。
在反种族隔离斗争时期,非国大就是黑人解放运动中最具族际主义色彩的组织,由于有白人成员(主要是南非共成员)参加,曾引起一些黑人民族主义者不满,并分裂出去成立了泛非大。1994-2004年间,由于原来以族群为基础的两大反对党:阿非利卡人的国民党和祖鲁人的因卡塔自由党衰落,非国大的势力又有所扩大。但是此后则出现了一系列问题。以姆贝基为代表的“自由主义”倾向与祖马为代表的“民粹主义”倾向之间斗争加剧,党内冲突与丑闻不断。2005年,祖马先是身陷巨额军购贿赂丑闻,他的财务顾问被捕,他自己也被控罪;姆贝基以此罢免了祖马的副总统之职。接着祖马又受到强奸罪的指控,他的非国大副主席之职也被“暂停”。
但是,不满姆贝基“自由主义政策”的党内强大左翼,以非国大青年联盟、南非工会全国大会和南非共为主,认为这些指控都是政治陷阱,仍然全力支持祖马,并使他摆脱了指控,反过来对姆贝基一派发动攻势。2007年在波罗克瓦尼召开的非国大全国代表大会上,祖马依靠左翼的支持,竟然一举击败姆贝基,当选非国大主席。次年,祖马领导下的非国大以“召回”本党当选总统的方式,迫使姆贝基辞去总统之职,其时离他的第二任期结束仅9个月。南非宪法规定总统只能连任一次,姆贝基两任就算功德圆满,却在这一刻的前夕被赶下了台。这自然引起了姆贝基一派的愤怒。
这次事件导致非国大出现1994年以来最严重的分裂。姆贝基的一大批追随者,包括前副总统姆兰博-努卡、前国防部长莱科塔、前豪登省省长西洛瓦等纷纷退出非国大,他们于2008年成立人民大会党,宣布奉行多元文化、自由主义原则,并“否认自己与马克思主义有任何联系”。该党表示愿意与民主联盟结盟,并且“乐于见到民主联盟进入政府”。
丑闻缠身的祖马能够在党内斗争中战胜名望远高于他的姆贝基是很耐人寻味的。姆贝基不仅比祖马资深,与曼德拉和南非共的渊源也胜于祖马:他既是曼德拉亲选的接班人,父亲又是曼德拉的密友和同族(科萨人),同时还是南非共的高干。但是南非共还是支持祖马,因为祖马更“左”。曼德拉曾对姆贝基表示同情,但在非国大与人民大会党竞选时还是宣布自己支持祖马领导的非国大,因为他更热爱这个自己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党。甚至姆贝基自己虽然已经与祖马决裂,并且在投票时号召选民行使民主权利时“不要害怕(掌权者),不要拘泥于历史的愚忠,而要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