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中国时刻”成真的关键」正文
“中国时刻”的焦虑
不知不觉,这几年,沸腾的中国依然沸腾,却进入了一种政治闷局。而且,闷局仿佛凝集成为僵局。习常媒介用语“改革的锁定状态”云云,概乎所指,而大致能指。转型呈现胶着之势,也就是众生焦灼之际。“破局”于是成为一大热题,各色人等,嘈嘈切切,长吁短叹。此时此刻,历史意识突然窜入,历史论题纠结人心,看似跑龙套、绕边转,实则刻意造局,进图破局。在此,历史意识就是一种时代意识,也是一种政治意识,反映了当下中国的历史文化意识与时代政治意识的焦虑、不安和不满。
世界历史是一个时空意象,也是一种文明意象,修辞本身就展现了特定文明对于“时间”的争夺,以及用时间观来争夺历史主导权和文化话语权的努力。本来,“世界历史”范畴的提出就是已然掌握了人类进程主导权的文明共同体的杰作,否则,无此意识,也无此心胸、气度和能力。就如“天下”和“天下主义”,哪里是僻处一隅的蕞尔小邦能够想象得出来的。说到底,时间是一个主观的创造,而非客观的存在。一如你我都在体验生活,但只有少数人才能表现生活;任何文明都不免于时间的提问,但如何讲述好时间的故事,并将自家的叙事脉络变成大家的时间概念,才是一个文明的劲道和高度所在呢!大写的“公元”纪年其实是耶诞纪年,以耶稣老爷子的生日为起点,而以渺不可寻、单线一元的未来为终点。炎黄文武周孔程朱陆王的后人,亿万万众生,懵懵懂懂,一律改用耶诞纪年,号称“公元”,却不感别扭,似乎也无此意识,说明在改元更张的本初时刻,我们在时间上早已丧失了历史意识和主导权,也就是不再掌有自家文明的自我诠释能力,甚至,了无此间的自觉。不过,话说回头,时间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有什么你的我的,用着顺当就行了。既然用到今日,就接着用下去吧,到时候觉着别扭,大家都不顺心,再改就是了。
倘若这样说,这样想,虽然未曾解决问题,但却取消了问题,也能偏安一隅。要是按照一些新生代儒家的倡议,改用孔诞,说不定未曾解决问题,却反而再添新问题,亦未可知。就像“公里”变成了“千米”,瞎折腾,衙门里的想当然,大家觉着太过拗口。再说,单标孔诞,不说别家别派,就是老庄人家,可能也不答应嘛!毕竟,人家还是长辈呢。再说,孔诞之前,炎黄老祖往哪里放,人家不是资格更老嘛!话说回头,当年那股子维新浪潮打过来,恨不得连面皮也要改装,懵懂而决绝,但要不是它们摧枯拉朽,偌大中华也许混不到今天这般光景呢!痛是痛点儿,可转型哪有不痛的。不管怎样,东家长西家短,它们说明,要标领世界历史精神和世界历史潮流,将地方性时间变成全球性时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时间观念事关文明史观和世界观念,牵一发而动全身。能够提出“世界历史”和“世界体系”这样一类概念,语词彰显的是文明的力度,恰恰是普遍世界历史观念及其不言而喻的主流文明的话语权,霎时阴,霎时晴,了不得呢!
那么,“世界历史”和“中国时刻”之间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呢?或者说,刻下的中国是不是正处于世界历史进程之中、何时进入世界历史进程、以及能够标领世界历史进程吗?不首先回答这些问题,就无法回答有无“中国时刻”、是否进入了“中国时刻”这一命意的可能性与可欲性。过去有一种讲法,说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中国进入世界历史的纪年。这等于说,此前中国的古典文明是“史前史”,这前一个“史”字代表世界历史,也就是“一脉相承”的西方文明史;后一个“史”字表征中国历史,也就是一种地方文明的自我叙事,无关大局。朋友,倘若今天这样分梳,讲明个中原委,读者诸君可能读着读着都要笑出声来了,就像参观19世纪西方人种学家曾经精心构筑的人类文明阶梯图表,或者,听意大利法医隆勃罗梭讲他的天生犯罪人论。但大家笑过别忘了,这是许多西方学者和中国学者曾经共同分享的一个讲法,叙事纷繁,影响久远呢!
西洋文明的凯歌高奏
其实,这是典型的罗马-基督教文明的近代世界历史观,自一面看,充满了偏见而短视,自另一面看,倒也不无道理。某种文明对于其他文明,特别是对于异质文明之体察、容纳和省思,从而揭示出全球视野下相互关联中的人世生活的普遍意义,得为其自家历史构建普遍世界历史的必要条件。换言之,各自分散的文明的独立成长不足以构成世界历史,不管它们是何种形态和程度的文明。而某一文明自己的独立成长,不管其规模大小,若无对于其他文明尤其是对于异质文明的省察和容纳,从而融入一种“全史”概念,也不足以标领世界历史。
就此而言,一种文明或者文明史观要具备可欲的视野和格局,对于人类历史的内在普遍关联性提供了最具统摄力的理念,做出了最具解释力的雄辩阐释,则此文明史观及其背后的文明实体,欹欤盛哉,方可以说是引领世界潮流和时代精神的普遍历史,也就是所谓的世界历史。朋友,晚近三、四百年的历史主流是西洋文明的凯歌高奏嘛,包括中国文明在内,还不是悉数裹挟进来,而在国际分工的大格局中,演奏着规定的声部。承认这一点,不丢人。今日啸啸乎“中国时刻”,正在于分工渐变,而声部有别也。毕竟,万年的文明史上,一波又一波的文明浪潮递次席卷过来,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三、四百年,正好是“西洋文明”浪打过来了,一浪一浪,排山倒海,打到了太平洋的西岸,把中华文明裹挟进汹涌澎湃的时代之中。还能再打多久,就看这浪潮有无后劲了。抑或,这浪潮调转潮头,向着大洋东岸逶迤而去,终亦必卷起千堆雪?!
在这个意义上,并且仅仅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克罗齐式的世界历史观尽管充满傲慢和偏见,但的确表明了世界历史观、世界体系是近世西人创造并主导的,中国在近代是作为这一普遍观念体系中的一环节一部分,以容纳、省察和思考这一普遍关联性格局中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文明走势,在彷徨端详这样一个大背景下的世界与中国的关联性之中,而兀然却恍然、毅然复决然地进入了世界历史的。就此而言,洋人将世界历史回溯到希腊精神之引领世界,玩的是历史还原论的把戏,未免太过自爱。它这样说,这边厢,秦汉大帝国的老祖宗们肯定就会偷着乐了。毋宁,世界历史的创世纪是晚近三五百年的事儿,大家于此时段前后相继汇合于同一时间单元而已。在将自己汇入世界历史的同时,也就是在协同创造世界历史,到了今天,就算排队,好像轮都该轮到中国文明引领一下潮头了。
如果此说成立的话,我们抛开中国何时进入世界历史,如果不曾进入或尚未进入的话,则辉煌的中国古典文明是否只是世界历史之前史的偏见,抛开这一切的话,那么,“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意味着当下中国文明已然或者有望对于世界历史提供最具统摄力的理念与最具解释力的雄辩解释,从而标领着普遍历史精神和世界历史潮流。
果真如此吗?
作为“模范生”的中国
在秋风教授看来,“人类历史已然进入世界历史之中国时刻”。这个时刻有多长呢?“这个时刻将会持续一代人或者半个世纪”。而且,“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主动权在中国手里。新儒家如此判定后却又陈言,在此期间,中国和世界都将经历一次重大转型,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中国对此尚未做好准备。”换言之,这一时刻还没到来,大转型只是个将来式。而且,也才一代人,最多不过半个世纪,两代来人吧。就是说,从此刻开始再过三五十年就没了。此于历经两百年艰难转型,牺牲亿万人性命,如此体量的中国文明而言,差不多就是“昙花一现”也。――快来看啊,秋风教授不仅自相矛盾,而且虎头蛇尾啦!而且,弄半天,混个世界老二就算是“中国时刻”了吗?
朋友,华夏古邦,老大尊荣,却为西洋、东洋列强欺侮了100多年,好不容易这才稍稍伸直点儿腰,让大多数人吃饱了饭,觉得自己是个人,做一番如此畅想,喊一嗓子,没什么非分的嘛!其实,按照洋人的讲法,比如那个在中国红火得很的英国人尼尔・弗格森的通俗历史的梳理,16世纪以前,要是东方和西方碰面,谁欺负谁还不好说呢!文明出现了“大分流”,强弱大逆转,是16世纪以后的事情嘛,连洋人自己也没想到呢!换言之,也“没做好准备”呢!的确,16世纪以还,决定500年来人类历史走向的“地中海文明”兴盛起来,以此积攒,19世纪英语国家为主导的大西洋文明蔚然成型,气象不凡呢!整个20世纪,固然是美国的世纪,但更为准确地说,是英语世界的世纪。大西洋两岸英语文明兄弟联手,上阵父子兵,这才演绎了一出帝国式的全球秩序。――经验理性、分析哲学和实用主义,不可小觑也!置此大历史中,这个叫做“现代中国”的故事,这个有关“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的畅想对其做出的当下理论演绎,都发生在这一英语文明单元里头呀!至少,冲决、超出了这一英语单元,才算是“中国时刻”也。用一个最为直白而简单的例子来解释,就是只有汉语或者中文成了国际通用语言,套用刻下不明所以的媒体人士的用语,将其中的“英语”改为“汉语”:“国际会议使用汉语是国际惯例呀”,那时节,才是“中国时刻”之不证自明也。否则,中国时刻云乎哉!就此而言,国朝学人,举国文武,还在竞相标榜用英语在外刊发表论著,而为了彰显软实力,政府居然掏银子鼓励英译汉语成品于外洋上市,则何来“人类历史已然进入世界历史之中国时刻”?!
不错,此时此刻,世界仿佛进入了“太平洋文明”。这不,中美两国隔洋相望,既团结又斗争,既合作又拆台,共同主导世界的态势似乎正在出现。所以,媒体多事,把这叫做“共治”。类似于两宫施治,而举国无主也。其实,说是“共治”,中国位居劣势,情形多半是被斗争,被拆台。而且,虽说“共治”,各拥资源,但就今日中国而言,手上资源不多,依然有求于人。大家都往对岸移民、转移钱财,都想要对岸的学位,甚至还要死要活恬然然去嫁对岸的儿郎,就说明强弱阵势未改,还啥子这“时刻”那“时刻”的。最要命的是,说到底,所谓文明复兴究竟要复兴些什么,好像不成问题,却未必很清楚。毕竟,中国是以继受大西洋文明以及更为深厚的地中海文明来图谋自家文明复兴的,是以对于500年来世界历史精神和世界历史潮流的归依为代价为条件来富国强兵的。换言之,中国文明的复兴恰恰是以接纳和消化西洋文明为契机与条件的。因而,在近代西洋文明面前,中国至今好像只是完成了一个学徒过程,混得不错,算是一个模范生而已。对于晚近强势的地中海文明和大西洋文明,中国要么“顺应”,要么“反抗”,要么于顺应和反抗中进求“超越”。当前如今眼目下,好像跃跃然尝试着“超越”的前戏了,而这是不是就等于到了什么时刻,难言哉!
是吗!?不是么?!
“中国时刻”成真的关键
这便引出一个问题来了,就是我们念兹在兹,以170多年流血牺牲而打拼出来的“现代中国”,在实然、应然和可欲这三个维度上,究竟是个什么?!由此,它们引出了基于“中国问题”而来的“中国意识”了。一言以蔽之,这100多年是一个告别王朝政治,迈向民族国家的立国进程,也是一个剔除王制传统,迎接民主新政的立宪进程。其间,“发展经济 社会、建构民族国家、提炼优良政体和重缔意义秩序”,源于并构成了“中国问题”,所谓立国、立宪、立教和立人之四位一体者也。这些都从心愿变成了现实,自纸上落地于制度,则“现代中国”生焉,转型完工矣!眼下依然处于转型时代,则“现代中国”以富强、民主和文明作为追求目标,明摆着,尚未完工嘛。相对应的,在国家理性意义上,“为何要有国家?”、“如何才有国家?”,以及“国家应当为何?”分别对应了富强、民主和文明,将此四位一体坐实,欲求其肉身化也,同样也还尚未完全肉身化嘛。对于一个“现代中国”而言,至少可以这么说,这些指标未必是充要条件,但的确是必要条件。“中国时刻”?是的,那好,玩命吧,就朝这些目标奔就是了。
如此这般,在这样一波远自地中海文明而来的新一轮现代文明的接力赛中,倘若“中国时刻”到来,当它具象为实然的、成熟的“现代中国”,而据此对于这一波文明做出中国式的伟大而切实的回应的话,那么,也只表明中国在地中海文明、大西洋文明的接力赛中是一站接棒手而已。换言之,一个顺应者的最好结局。――此于文明立论,而非政治说话,相信大家都明白。在秋风教授的心目中,中国的富强、民主和文明达到一定程度,足以标领世界历史和文明潮流,就意味着以“中国时刻”的到来终结这一波现代文明,基本的背景则是地中海文明500年来改变地球的这一波现代文明,似乎在老欧洲出现了某种衰退的迹象,在新大陆也似乎劲道不足。与此相反,东亚文明半个世纪来的发展似乎对此文明成功实现了反转与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