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新闻是不断地逼近真相

作者:发布日期:2014-07-09

「鄢烈山:新闻是不断地逼近真相」正文

 

修辞立其诚

写评论,在我看来,最重要的就是一句老话:“修辞立其诚”。我写的是我自己认为有道理的话,对得起我的良心,这是最重要的。写任何一篇时评之前,关注的那个新闻,我会看看各方面的观点;但写出来以后,我不会在意别人是骂还是赞;如果我想深入讨论的话,才会继续关注别人的反应。

写《我为何不能认同学生的“占领”行动》时,我也有这个心理准备,肯定有人会骂我,我不在乎。我一贯的态度就是“是我所是,非我所非”,评论时事的人应该有这么一个基本的立场,基本的自信,基本的态度。

同时,我讲的是自己真心认为对的,但是自己认为对的不一定真的对。所以要虚心倾听别人的意见,这是接下来的事情,是一个不断纠正而自我提高的过程。

我看了内部的讨论,把陈斌的文章拿来跟《环球时报》相比,我认为两者根本扯不上。我自己没有任何投机的想法在里面,我相信陈斌也一样,他不会在乎,也没有事先考虑这是不是跟政府一致,是不是跟环球时报一致。

环球时报是没有立场的,忽左忽右的,网民叫“叼飞盘(的狗)”与我们两码事。具体观点在某一个问题上可能是接近的,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不能因为环球时报是什么观点,我就故意跟它唱反调。事实上除了在飞机上,出于了解的态度,我才翻翻它。

陈斌的文章讲了对民粹主义的警惕。对它的警惕,关键时候不能怕说出来。老实说,我是书生,会考虑政治上的限度而不会考虑报纸营销,我想陈斌也是,只要自己说得痛快。这个事情我怎么看,哪对哪不对,政治上能说到几分就说到几分,这就完了。会不会冒犯什么人,别人怎么看这张报纸,诸如此类,不在自己考虑之列。

 

文章的价值观

写时事评论,我一再强调一个观点,就是警惕民粹主义。因为现在可以说煽动民众的、利用民众的,第一就是靠“爱国主义”,第二个就是民粹主义。而这个民粹主义在中国是由来已久的,从最早的“农民起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过去我们只从人人生而平等这一个角度赞美这句话),到上个世纪利用这种情绪去操纵老百姓,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本世纪,薄熙来就是典型的例子,利用老百姓仇官仇富的心理,打压民营企业家,抄家罚没无法无天什么都干得出来。

很多学生运动,起初参与的年轻人可能是自发的,但发展下去往往又是被利用的。台湾在戒严时期就有“党外运动”和社会运动,那是反对国民党一党专制。后来的“学运”比较复杂,从“野百合”到“野草莓”,促进社会进步和公民社会建设的正面价值不容低估。同时,也要看到,利用学生,搞政党运作,这是台湾政党政治还不成熟的地方。民进党大佬只要是能让马政府难堪的,他们就会支持和鼓动。它不是正常的像美国那种朝野党争,在合法的范围之内,通过选票、选民,通过发表政治演讲,而是通过煽动街头运动来达到目的。包括现在的“反核”、反服贸都是想借这个来搞垮马政府,来拉选票。所谓“太阳花”学运,民进党那些大佬,都跑到学生里面去,煽动学生,这不是一个政党的正常的政治动作。在美国,类似的事件中,会有学生运动、街头运动,但政党会在议会里边,进行政治运作,而不像台湾这样,混合在一起,把社会运动、街头运动和政党斗争搅在一起。

我们这些搞评论的,对民粹主义应该高度警惕。08年汶川地震时很多人骂王石要万科员工只捐10块钱。我当时写了一篇文章说,王石这么做是为了防止逼捐。谁要捐多的话,有的是地方可以捐啊。王石后来检讨自己被骂服了。他跟我不一样,我是一个只代表自己的“公知”;而他是一个企业家,要考虑企业的营销会不会受到影响,这么检讨反省也有道理。

大陆和台湾,背景不同,如何评价?台湾民主发展进程跟大陆不一样,你说人家民粹合不合适?我觉得这个问题呢也可以不考虑,不在考虑之内。我们是把它当做一个新闻事件,一个评论的素材。我怎么看这个事情,它发生在台湾也好,发生在乌克兰也好,发生在美国也好,我都可以把它当做一个事例。是不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就不好说了呢?不对,我是站在“世界公民”的立场上来评,跟我是不是中国人,背后有什么样的政府没有任何关系。我是用普世价值、民主程序来评论这个事情,这个评论本身只是个思维训练。

 

评论的专业态度

就我来说,写《我为何不能认同学生的“占领”行动》之前,尽可能充分了解,搞清楚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任何受过一点大学训练的人,都知道充分占有材料,尽可能地了解正面、反面的材料。首先我了解这个运动发展的过程,学生是怎样的基本观点,包括下载“318青年占领立法院反对黑箱服贸行动宣言”,下载“黑色岛国青年在线答记者问”的文章。他们的立场表达得很明确:反服贸、反自由贸易、“站在劳工一边”云云。再看台湾政客什么观点,学界什么观点(包括南周作者杨照的文章)。我还咨询了台湾的朋友,包括杨渡、朱建陵等人的看法。这些人的观点当然也不一致。

我做出判断经过了慎重思考,我相信陈斌也不是贸然写这篇文章的。我们的同事可以对文章提出不同的意见,但是应该对同事的专业态度和专业水准有个基本的尊重和信任。不能像普通的中国网民对陌生人一样,不存在基本的尊重。我相信陈斌是学国际关系的,他写这篇文章既是有一定学养基础的,也有专题研究。

比如陈斌说何不用内贸代替外贸,就是用英国做例子,是有根据的。这个我不懂,看到这个题目时我有点意外,但我是抱着学习态度,相信他是学国际关系,有根据的。实际上中国大陆早已采取这种策略,对东南亚一些国家农产品实行零关税。这样搞自由贸易,也是一种信念,相信总体上可以促进自己强大,对自己更有好处。

对于那帮学生,陈斌说的没错,他是基于自己的判断,就是很幼稚,有些人就是带着政治投机在表现。不要以为学生运动就天然正确,这帮学生从他们表述的那种反对自由贸易、反全球化,在我看来,在陈斌看来,就是很幼稚的;至于何以致此,分析深层原因那是另一个论题。

评论应该有点先见之明。陈斌写这篇文章时,事情是在发展进程当中,学生们4月11号才撤场。现在回过头来看,应该说陈斌说的是正确的。可以看看陶短房对这件事情观察的综述《台湾反服贸,全民大太极》。这些学生是很自以为是的,到了最后要建立“人民议会”。那种狂妄,学生运动包括很多社会运动,都是越来越升级的。最后民意调查,69%的民众都不支持学生占领立法院,无论他们是否赞成服贸。

对他人的尊重是这个互联网时代最稀缺的态度(我对余英时先生出言不逊可能也是表现之一)。互联网时代大家都有发言权,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都可以表达,这个是好事,人人都有表达的机会。民间确实有很多高手,有些不像陈斌这样学国际关系的,他也可能在某些见解上超过了陈斌,比如他是学工程的,但他就是对国际关系有兴趣,有研究。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得对专业人员有些基本的认同。那些给人背书的“砖家”让我们可能对真正的精英也产生了反感,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民粹主义倾向。当然,精英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要多听取“外行人”的意见。尊重是双方的。

当然,同样是某行当的专家,观点也可能尖锐对立,比如同是“国关”专业出身的,也可能不认同陈斌的观点。

 

文章的表达技巧

文章引起争议。对陈斌来说可能有点意外,但我觉得很正常。有这么强烈的反对,我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看后面几篇文章就没引起争议,并不是说因为它们吸取了陈斌的教训才这样的。写评论是有技巧的。戴志勇那篇批评学生凭什么代表人民,没有人反对,他只从一个角度讲。台湾有两千三百万人,就算你有23万学生,那也只是百分之一,凭什么代表“人民”。后来史哲的文章,算是综述性的,从好几个角度来分析这个事情的背景,包括学生的行为和台湾人的行为,为什么会反服贸,他写得比较全面。

我那个文章,观点明确而单一,就是我不认可学生的“占领”。我只谈一点,我承认反服贸、反全球化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但你可以游行示威集会而不应该去占领立法院。我也没分析“占领”背后的深层原因,以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支持他们,我认为那应该另外写文章,一篇文章不可能面面俱到。(后来我从反全球化角度写了两篇,发在腾讯“大家”频道上。)

陈斌文章问题在于角度太多,他既反对学生占领立法院,又说到全球化的角度,但是篇幅只有这么多,这就造成他观点不是很集中,没能集中全力谈出某一个观点。如果他是按标题起的《用内贸替服贸又如何》,以大英帝国为例,专门谈全球化,就不涉及到学生的“占领”,但他文章的重心是反“占领”,说学生是民粹主义,不合法,导致内容和标题是不一致的。虽然标题只能取一个要点,文章不妨多谈几点,但是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一篇文章可以说清的。比较合适的做法,应该有大篇幅的新闻报道来配合,可惜又没有。如果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拿几个版来讲,比如把学生反服贸的宣言,黑色岛国青年答记者问,把整个事情的背景都登出来,那我们同事可能反弹就不会那么强。陈斌是假设在一个大家清楚背景的基础上谈问题,但事实上大家并不清楚。所以,这是个表达的技巧问题,也是因为整个版面设计不是很配合。

 

容许个人风格

很多人讲到不能接受的是文章文风问题,认为行文轻佻。我觉得这些讨论里面提到的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即洋洋自得的大国态度。“爱来不来”确实存在这个问题,包括后来拿大英帝国来比的话,这个问题确实要注意。

至于前面说到什么“叫春”啊,我觉得不存在什么轻佻问题。报社评论文章是分5个等级的:1、社论,2、“本报编辑部”,3、“本报评论员”,4、“本报评论员XX”,5、纯个人署名文章。陈斌这篇文章属于第4等,既是本报基本认可的,也代表个人立场。他当然要注意他自己的品牌,报社也要允许他有个人风格。他那种表述,我认为作为个人风格未尝不可,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幽默不幽默是各人感受。要相信他会对自己的品牌负责。或许有些同事在价值立场上有不同,认为陈斌的判断有问题,对他的观点不认同,才从文字上去挑剔他,这也符合一般的接受心理。

刘小磊谈到我对余英时的那个评价。我是很尊重余英时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说他“从一个学术大师堕落成一个智障人士”,这个话可能太尖刻,表述上有点过分,但我觉得基本判断没有什么大问题。余英时自己那么大年纪,又不在台湾现场,利用自己的名声打了几个电话,就发表了完全支持学生的意见,他恐共心理太强了,忘了历史的教训――中国20世纪以来历次学生运动都有政党的操作。而事实证明,这次学生运动,那些学运领袖都有很深的民进党背景。余英时是搞学术研究的,实际上政治时务他不是很清楚,这么重要的身份,却轻易地去表态,太轻率了。这里表述了我对他的极其失望。

内部讨论里拿李海鹏不收钱的事例去驳陈斌那句“没见过有人跟钱过不去”,其实文不对题。陈斌这句话并没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陈斌这里强调的就是“君子爱财”。至于李海鹏拒绝了那笔钱,并非跟钱过不去,而是跟“不义”过不去――这就是孔夫子讲的,“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但“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对了,陈斌那句话,如同司马迁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是一句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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