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龙:走向田野与社会:区域社会史研究的追求与实践

作者:行龙发布日期:2016-03-30

「行龙:走向田野与社会:区域社会史研究的追求与实践」正文

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理论和概念总是不断出新五花八门。回顾19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发展历程,我们引进接受了太多的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概念。现代化理论、“中国中心观”、年鉴派史学、国家―社会理论、“过密化”、“权力的文化网络”、“地方性知识”、知识考古学、后现代史学如此等等,林林总总。引进接受的过程既是一个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过程,又是一个不断跟进让人疲惫的过程。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们在不断地反思,也在不断地前行。中国社会史研究深受西方有关理论概念的影响,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我们又不时地听到或看到对西方理论概念盲目追求一味模仿的批评,建立中国本土化的社会史概念理论的呼声在我们的耳畔不时响起。

这里的走向田野与社会,却不是什么新的概念,更不是什么理论之类。至多可以说,它是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三代学人从事社会史研究过程中的一种学术追求和实践。

“走向田野与社会”付诸文字,最早是在2002年。那一年,为庆祝山西大学建校100周年,校方组织出版了一批学术著作,其中一本是我主编的《近代山西社会研究》,此书有一个副标题就叫“走向田野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其实是我和自己培养的最初几届硕士研究生撰写的有关区域社会史的学术论文集。2007年我的另一本书将此副题移作正题,名曰《走向田野与社会》(三联书店2007版)。

忆记2004年9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山西大学以“走向田野与社会”为题的讲座中谈到,这里的田野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相对于校园和图书馆的田地与原野,也就是基层社会和农村;二是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工作,也就是参与观察实地考察的方法。这里的社会也有两层含义:一是现实的社会,我们必须关注现实社会,懂得从现在推延到过去或者由过去推延到现在;二是社会史意义上的社会,这是一个整体的社会,也是一个“自下而上”视角下的社会。

其实,走向田野与社会是中国历史学的一个悠久传统,也是一份值得深切体会和实践的学术资源。我们的老祖宗司马迁写《史记》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此他游历名山大川,了解风土民情,采访野夫乡老,搜集民间传说。一个《河渠书》,太史公“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可谓足迹遍南北。及至晚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几成中国传统知识文人治学的准则。

我的老师乔志强(1928―1998)先生辈,虽然不能把他们看作传统文人一代,但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体认却比吾辈要深切许多。即使是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环境下,他们也会在自己有限的学问范围内走出校园,走向田野。乔先生最早出版的一本书,是1957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曹顺起义史料汇编》,该书区区6万字,除抄录第一历史档案馆有关上谕、奏折、审讯记录稿本外,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采访当事人后人及“访问其他当地老群众”,召开座谈会收集而来的民间传说。也是在1950年代开始,他在教学之余,又开始留心搜集山西地区义和团史料。现在学界利用甚广的刘大鹏之《退想斋日记》、《潜园琐记》、《晋祠志》等重要资料,就是他在晋祠圣母殿侧廊看到刘大鹏的碑铭后,顺藤摸瓜,实地走访得来的。1980年,当人们还沉浸在“科学的春天”到来之际,乔志强先生就推出了《义和团山西地区史料》(山西人民出版社)这部来自乡间田野的重要资料书,这批资料也成就了他对早年山西义和团的研究和辛亥革命前十年历史的研究。

1980年代,乔志强先生以其敏锐的史家眼光,开始了社会史领域的钻研和探索。我们清楚地记得,他与研究生一起研读相关学科的基础知识,一起讨论提纲著书立说,一起参观考察晋祠、乔家大院、丁村民俗博物馆,一起走向田野访问乡老。一部《中国近代社会史》被学界誉为中国社会史“由理论探讨走向实际操作的第一步”,成为中国社会史学科体系初步形成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在本书的长篇导论中,他在最后一个部分专门谈“怎样研究社会史”,认为“历史调查可以说是社会史的主要研究方法”,举凡文献资料,包括正史、野史、私家著述、地方志、笔记、专书、日记、书信、年谱、家谱、回忆录、文学作品;文物,包括金石、文书、契约、图像、器物;调查访问,包括访谈、问卷、观察等等,不厌其烦,逐一道来,其中列举的山西地区铁铸古钟鼎文和石刻碑文等都是他多年的切身体验和辛苦所得。

乔志强先生对历史调查和田野工作的理解是非常朴实的,其描述的文字也是平淡无华的,关于“调查访问”中的“观察”,他这样写道:

现实的社会生活,往往留有以往社会的痕迹,有时甚至很多传统,特别如民俗、人际关系、生活习惯,这些就可以借助于观察。另外还可以借助于到交通不便或是人际关系较为简单的地区去观察调查,因为它们还可能保留有较多的过去的风俗习惯、人际往来等方面的痕迹,对于理解历史是有用处的[1]。

20多年后重温先生朴实无华的教诲,回想当年跟随先生走村过镇的往事,我们为学有所本亲炙教诲感到欣慰。

走向田野与社会,又是由社会史的学科特性所决定的。20世纪之后兴起的西方新史学,尤其是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在批判实证史学的基础上异军突起,年鉴派史学“所要求的历史不仅是政治史、军事史和外交史,而且还是经济史、人口史、技术史和习俗史;不仅是君王和大人物的历史,而且还是所有人的历史;这是结构的历史,而不仅仅是事件的历史;这是有演进的、变革的运动着的历史,不是停滞的、描述性的历史;是有分析的、有说明的历史,而不再是纯叙述性的历史;总之是一种总体的历史”[2]19。100年前,梁启超在中国倡导的“新史学”与西方有异曲同工之妙,1980年代恢复后的中国社会史研究更以其“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的雄心登坛亮相。长期以来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历史研究使得历史变得干瘪枯燥,以大人物和大事件组成的历史难以反映历史的真实,全面的准确的认识国情把握国情,需要我们全面的系统的认识历史认识社会,需要我们还历史以有血有肉丰富多彩的全貌。可以说,中国社会史在顺应中国社会变革和时代潮流中得以恢复,又在关注社会现实的过程中得以演进。

因此,社会史意义上的“社会”,又不仅是历史的社会,同时也是现实的社会。通过过去而理解现在,通过现在而理解过去,此为年鉴派史学方法论的核心,第三代年鉴学派的重要人物勒高夫曾宣称,年鉴派史学是一种“史学家带着问题去研究的史学”,“它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视从现时出发来探讨历史问题”。

很有意思的是,半个世纪以前,钱穆先生在香港某学术机构做演讲,有一讲即为“如何研究社会史”,他尤其强调:

要研究社会史,应该从当前亲身所处的现实社会着手。历史传统本是以往社会的记录,当前社会则是此下历史的张本。历史中所有是既往的社会,社会上所有则是先前的历史,此两者本应联系合一来看。要研究社会史,决不可关着门埋头在图书馆中专寻文字资料所能胜任,主要乃在能从活的现实社会中获取生动的实像。我们若能由社会追溯到历史,从历史认识到社会,把眼前社会来作以往历史的一个生动见证,这样研究,才始活泼真确,不要专在文字记载上作片面的搜索[3]。

乔志强先生撰写的《中国近代社会史》导论部分,计有社会史研究的对象、知识结构、意义及怎样研究社会史四个小节,谈到社会史研究的意义,没有谈其学术意义,“重点强调研究社会史具有的重要的现实意义”。社会史的研究要有现实感,这是社会史研究者的社会责任,也是催促我们走向田野与社会的学术动力。

社会史意义上的“社会”,又是一种“自下而上”视角下的社会。与传统史学重视上层人物和重大历史事件的“自上而下”视角不同,社会史的研究更重视芸芸众生的历史与日常。举凡人口、婚姻、家庭、宗族、农村、集镇、城市、士农工商、衣食住行、宗教信仰、节日礼俗、人际关系、教育赡养、慈善救灾、社会问题等等,均从“社会生活的深处”跃出而成为社会史研究的主要内容。显然,社会史的研究极大地拓展了传统史学的研究内容,如此丰富的研究内容决定了社会史多学科交叉融合的特性,如此特性需要我们具有与此研究内容相匹配的相关学科基础知识与训练,需要我们走出学校和图书馆,走向田野与社会。由此,人类学、社会学等成为社会史最亲密的伙伴,社会史研究者背起行囊走向田野,“优先与人类学对话”成为一道风景。

“偶然相遇人间世,合在增城阿姥家”。山西大学的社会史研究与人类学是有学脉缘分的,一位祖籍山西至今活跃在人类学界的乔健先生1990年自香港向我们走来。我不时地想过,也许就是一种缘分,“二乔”成为我们社会史研究的领路人,算是我们这些生长在较为闭塞的山西后辈学人的福分。现在,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的鉴知楼里,恭敬地置放着“二乔”的雕像,每每仰望,实多感慨。

1998年,乔志强先生仙逝后,乔健先生曾特意撰文回忆他与志强先生最初的交往:

我第一次见到乔志强先生是在1990年初夏,当时我来山西大学接受荣誉教授的颁授。志强先生与我除了同乡、同姓的关系外,还是同志。我自己是研究文化/社会人类学的,但早期都偏重所谓“异文化”的研究,其中包括了台湾的高山族、美国的印第安人(特别是那瓦俟族)以及华南的瑶族。但从九十年代起,逐渐转向汉族,特别是华北汉族社会的研究。志强先生是中国社会史权威,与我新的研究兴趣相同。由于这种“三同”的因缘,我们一见如故,相谈极欢。他特别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吃的是我最爱吃的豆角焖面。我对先生的纯诚质朴,也深为赞佩。(《纪念乔志强先生》内部发行第32页)

其实,乔健先生也是一位“纯诚质朴”的蔼蔼长者,又是一位立身田野从来不知疲倦的著名人类学家。他为扩展山西大学的对外学术交流,尤其是对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的学术发展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我初次与乔健先生相识正是在1990年山西大学华北文化研究中心的成立仪式上。1996年,“二乔”联名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华北贱民阶层研究获准,我和一名研究生承担的“晋东南剃头匠”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开始直接受到乔健先生人类学的指导和训练;2001年,乔健先生又申请到一个欧洲联盟委员会关于中国农村可持续发展的研究项目,我们多年来关注的一个田野工作点赤桥村(即晋祠附近刘大鹏祖籍)被确定为全国七个点之一;2006年下半年,我专门请乔先生为研究生开设了文化人类学专题课,他编写讲义,印制参考资料,每天到图书馆的十层授课论道往来不辍。这些年,他几乎每年都要来中心一到两次,做讲座,下田野,乐在其中,老而弥坚。前不久他来又和我谈起下一步研究绵山脚下著名的张壁古堡计划。如今,乔健先生将一生收藏的人类学、社会学书籍和期刊捐赠中心命其“乔健图书馆”,又特设两种奖学金鼓励优秀学子立志成才,其情其人,良多感佩。

正是在这位著名人类学家的躬身提携下,我结识了费孝通、李亦园、金耀基等著名人类学社会学前辈及大批同行,我和多名研究生曾到香港和台湾参加各种人类学、社会学会议。正是在乔健先生的亲自指导之下,我们这些历史学学科背景的晚辈,才开始学得一点人类学的知识和田野工作的方法,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的学术工作有了人类学、社会学的气味,走向田野与社会成为中心愈来愈浓的学术风气。

循着这一学术理念,社会史研究中心的学者们潜心钻研和探索,出版了田野•社会丛书。丛书主要刊出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年轻一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其中有些为博士论文基础上的修改稿,有些则为另起炉灶的新作。博士论文也好,新作也好,均为积年累月辛苦钻研所得,希望借此表达出走向田野与社会的研究取向和学术追求。

丛书所收均为区域社会史研究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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