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超群:从国美争斗看逐利时代的秩序」正文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成为世界工厂,公司(工厂)成为中国人最重要的生活场所,它们不仅在外貌上改变了中国的山川形胜,而且也在塑造着中国人的精神。孟德斯鸠早就发现了贸易对民族的法律精神的深刻影响,中国也未能例外,利益的触角无孔不入,它日夜不停地改变着每个人对于情感、正义、家庭、国家的看法。如果从个人出发,来描绘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家国关系时,那么费孝通先生所发现的那个以血缘为半径的同心圆已经消逝了,利益成为唯一准确、真实的尺度。在那些每日为生活奔忙的升斗小民中,这自不待言。即便是在一向信守斯文,以社会的良心相标榜的知识分子中,绝大多数的人也都在为利奔忙。为了课题、项目、成果,甚至不惜造假,事发之后还要老拳相向、杀人灭口。而官场就更不用说了,形形色色的官场纪实小说已经让我们知晓,那里蕴藏着多少资源,就蕴藏着多少杀戮。每个身陷其中的人,都过着噩梦一样的生活:每个人都可能出卖你,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似乎每天都在一个人战斗。商业伦理也成为中国最具支配性的生活逻辑,这应该已经不算什么耸人听闻的见解了。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如此强大的商业伦理却并没有得到与其影响力相当的重视。它虽然在真实的世界中主宰着一切,但在观念的世界里它却遭到了顽强的抵制和彻底的鄙视。像通常发生的那样,人们并不像他们宣扬地那样喜欢事实真相。在所有公开的场合,人们以贬低利益和自私来展现自己的高尚,在私下的场合,人们总是尝试用亲情、理解来掩盖利益争夺带来的痛苦。比如,人们用来描述官民关系时,双方首先想到的依然是服务、奉献之类的理念,对于社会矛盾、冲突,对于彻底追逐利益的一方,人们总是横眉冷对,在家庭里,近年来许多精彩的电视剧,已经给我们纤毫毕现地展现了冲突带来的痛苦。
这是人们虽然在行为中遵从利益的牵引,但人们并不认为好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每当人们遵守现实的利益逻辑时,总会有内心的挣扎,不安,每当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们都觉得自己是被迫屈服于利益的指引,是一种不得不为的恶行。夸张一点说,内心充满了痛苦。
或许正是这种现实和观念的巨大反差,导致了我们的价值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双重失序。在现实中,人们易于铤而走险,没有任何道德的底线。似乎把每次博弈都当作是最后一次,都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扩大自己的利益,而丝毫不顾惜失败者的权利,少数的权利,弱者的权利。因为在他们的内心,反正这是作恶,何不一次做彻底。而且,这次成功了,自己就不大会再沦入失败者的行列。
或许我们应当正视,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利益原则必然会成为主导性、基础性的力量之一,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我们的价值世界中,都是如此。它会瓦解我们陶醉于其中的亲情伦理,会撕碎我们浸淫于其中的优雅文化,会颠覆我们舍己为人的道德追求。无论我们是多么留恋那些美好的价值,那些可歌可泣的嘉言懿行,恐怕我们最终都无法逃脱永远失去它们的命运。
其实,利益原则也并不必然就带来人伦败坏、秩序混乱,市场自有其伦理基础。这已为许多先贤,也为许多文明所证。它虽然冰冷无情,但却能给人带来自由。至少每个人的人格和利益都会得到相同的尊重,不再会有人以任何理由要求你做出无偿的牺牲。失败者也不会失去一切,人们也不再会用道德的好恶来审判一个人的行为。可是如果我们不能正视或者承认这一点,而是依然任凭观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撕裂继续加剧,或许我们不仅无法建立有着良好秩序的现实世界,甚至连那些往日的美好的价值、行为,也会变得分外丑陋,比如,如果今天有人以公共利益的名义要求强拆,人们往往会发现隐藏在背后的强拆者的私利。或许我们所要做的,只是驯服利益,将其笼罩在规则的管制之中。
与我们熟悉的古典世界不同,在现代,要建立良好的世俗秩序,尊重每个人的人格和利益、信守规则是必须的基础。黄光裕和陈晓对于国美控制权的争斗,或许能够很好地说明这个道理,黄光裕先生出身草莽,只手打天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可以想象这个冒险家的历程,其中必然充斥着欺诈、违规,乃至作恶。最终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入狱服刑、巨额罚款,但是草莽出身的黄先生的强悍性格令人钦佩,他没有选择退缩做富家翁。在身陷牢狱的时刻,他仍然充满了斗志,坚持申张自己的利益。黄光裕的强硬态度,暧昧的民间舆论、耐人寻味的政府姿态,固然都有着浓厚的中国特色,但历史往往会因为个人的作为或者看似偶然的、具体的案例而发生改变。改革30年来,始终遭受道德诟病的企业家是否会因此找到新的解脱途径:为罪行受罚,但并不被剥夺一切?而逃脱此前企业家们被以司法的名义进行道德审判,一旦犯事便一无所有的困境?也就是说,企业家的所有权会得到法律的保护,甚至哪怕这个企业家是一个罪犯。司法判决也会与道德审判和政治审判区分开。
黄光裕的案例还告诉我们,所谓和谐,远不如斗争和冲突更有利于秩序和规则的建立。因为只有通过斗争,观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背离才能逐渐缓解,任何貌似高尚的遮掩,都只能加剧这种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