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佑至：真相有时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去年，我在国外碰见一位老朋友。大家寒暄一通之后，她和她的洋男友带我到中餐馆吃饭，席间不能免俗，让我介绍一些国内的情况，一来抚慰朋友的思乡之情，又满足她男友对中国的好奇之心――都知道中国的发展一日千里，这样的好奇大概是谁都难免的。

我于是略捡一些不太广为人知的新闻说了几条。朋友却低头含笑不语，不管男友怎么催促，都不肯从中翻译。“我已经告诉他一个中国”，当我们独处的时候，她委婉地对我说，“不想让他感到失望。”

我不能完全理解朋友的心情，但也有过这样一种经历：看到有些离奇乃至于荒诞的消息在，这些消息的光芒并不夺人眼球，实际却包含了这个时代的全部秘密。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些消息，不是因为它们如星光一样遥远、不引人注意，而是因为里面有让我们害怕的真相。

7月初，在湖南宁乡大成桥镇卖菜的陈凯旋一时冲动，带着总理温家宝去看了他们镇上的“天坑”，回家以后被当干部的亲戚训斥了一顿，感到很害怕，于是连夜逃出了大成桥镇。十天后，他卖掉菜摊，决心回家种田，以免“被相关部门找茬罚款罚得一分钱不剩”。这样的新闻让人无言以对。就像天边的星光是如此熟悉，但如果走近了看，那不再是一点微光，而是一颗颗燃烧不止的星球上的火焰。

生活在紫金矿业附近的人，就是被恐惧的火焰炙烤着。恐惧变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不敢喝自来水已经很多年了，事实证明，这样的恐惧是有缘由的。

紫金矿业发生污水渗漏事故的消息，被企业和当地政府联手隐瞒了9天，理由是“维稳”。 在如此严重的污染事故发生之后，这样的说辞无疑是赤裸裸的政治恐吓。“维稳”这种政治名词的滥用，是今天人们普遍感到恐惧的根源之一。紫金矿业甚至不隐瞒用“维稳”来开脱责任的用心，其证券部经理赵举刚曾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虽然“真实、准确、完整、及时地向所有投资者公开披露信息是上市公司应当履行的法定义务”，但“不能不考虑到中国的国情”，“最终，董事们权衡利弊，认为宁可承担违规的风险，还是要以维稳大局为重”。

对媒体来说，这种带有恐吓意味的解释，始终是通往真相道路上的巨大鸿沟。

但这一切都昭然于天下了，又如何呢？耸动视听的新闻太多了，紫金矿业也不过是远处闪烁的微光中的一点罢了。还是在7月，湖北天门市有一位80岁的上访老人，在上访途中跳楼自杀了，《法制日报》记者胡新桥采访后，给天门市长张爱国写了一封公开信，并“随信附寄天门市卫生局信封一个，里面应是现金若干，这是天门市委宣传部为了‘搞定’记者而硬塞给的”。为了让远处的一点微光不至于扩大、变亮，变成“引火烧身”这个成语中的那种熊熊火光，紫金矿业也采取了通行的做法――和发生矿难的煤矿、急于隐瞒真相的地方政府（胡新桥信中的“天门市委宣传部”）一样，他们开始给记者送钱。

说出来的真相让少数人害怕，人人皆知却不能言说的真相，则让所有人害怕。看到紫金矿业的作为，我越来越能够理解朋友出国后的心情。真相有时候是难以承受的重负，离开它们，不正是她辛辛苦苦到异国他乡去的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