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艺:论官风唤游子――再震东北人」正文
东北人是闯关东的后代,向来靠单打独斗,个人英雄主义,没有回报和抱团的传统,此东北所以不兴的一个原因。
《振兴东北,先震东北人》一文在2003年9月《凤凰周刊》发表后,我总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11月,我在东北生活了近一个月;12月初,在北京,一个记者告诉我,有个东北的网友从振兴东北的国策提出后,就开始在网上搜集外省对东北的报道,集了一个多月,发现几乎全是关于东北的负面报道,有许多都是与刑事犯罪有关,他问我怎么看?那一刻我心震动;回来后,看见网上关于那篇文章引发了众多网友的批评和赞同,心里愈加感慨万千。凡此种种,促使我再次提笔,再次期望对东北的振兴能有所裨益。
虚荣虚荣――民情可悯官风不可容
东北有句俗语,叫有胭粉拍在脸上。体现在社会上,就不仅仅是女孩子把脸涂得像上了层霜那么简单了。而是在面子工程上的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如果今年流行穿貂皮大衣,你看吧,就是她下岗已经两年都沦落到吃老人退休金的地步了,也要想方设法弄件“貂儿”穿上。都说上海人爱虚荣,家里揭不开锅了也要穿得体面,其实那是没有跟东北人比较,比了就会知道,上海人要的仅仅是一点体面,而东北人要的则是雍容或贵气。而无论是体面还是雍容贵气,能是靠表面的东西撑起来的吗?赵本山说:“小样儿,别以为你穿上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用在这里一样合适,别以为穿得体面别人就不知道你穷你落后了,别以为说得天花乱坠人家就不知道你是在蒙在夸张了。东北的另一句口头禅就是专门针对这个现象来揭这个底的,那就是“你装啊”,意思是谁不知道谁啊,你别演戏了。这句口头禅流行了许多年,也许还将继续流行下去,既体现了东北人贪恋虚荣、喜欢“装”的风格,也体现了东北人“把什么都看穿了”的小聪明和“我谁都不信谁都不服”的心态。
沁入骨子里的虚荣体现在政府作风上,就是弄虚作假,不干实事,夸夸其谈,搞假大空。一听说中央要振兴东北,就马上喊口号,挂标语,插红旗,开誓师大会,要项目,要钱,要盖东北第一高楼……到报纸上、电视上、网上看看,东北领导讲的话特别多,大部分都是讲历史,讲贡献,讲原因,讲困难,然后就是表决心,发宏愿,什么中央振兴东北的战略省政府市政府很重视啦,要全民动员振兴东北啦,要为振兴东北创造好的环境啦等等,这个那个的,在我看来全是几近没说的废话。我有时候甚至恶劣到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说风凉话:“小样儿,还装哪,觉得报告做得不错、有水平呗,你们那的下岗工人都快抢银行了知道不?你与其在这里做报告重视,都不如给他们一个自由――允许他们在街上随便摆摊卖烤红薯或爆米花,然后你保证工商不查,城管不砸,税务不收费,让最底层的人先活下去再说――那还说明你有点良心,有点作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他乱摆摊他不对,那就给他指条活路啊,替他考虑生存啊?当官的只想作威作福不想为人服务已经是够没良心的了,还动不动就拿影响市容来说话,百姓生活得怎么样就是一个城市或地区最大的颜面,该丢脸的地方反不觉得脸红,放屁看别人,假装和自己没关系;不该丢脸的地方你看他自尊心强的,好像谁当众抽了他耳光一样。如果用着火来形容东北现在的告急,那么,政府实在不应该在老百姓点灯的问题上谈管制、下狠手,更不应该一味地找历史原因,和中央政府讲条件,跟全国人民要人情,而是赶快去救火――那火有多少都是你们放的呀!这是一代代的政府官员能推卸得了的责任吗?关于振兴东北的话题,我想东北人民需要的一定不是他们的领导告诉他们我们也要钓鱼了,我们要钓大鱼、海鱼,我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仓库来装那些鱼,而是给他们先造一个湖,然后引一些活水进来,再给他们鱼竿,管他什么鱼,让他们先钓起来再说。而全国人民想看的,也不是一个个领导秀――就算你长得像施瓦辛格,说得像脱口秀主持,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想看的是你整治吏治的魄力,优化市场的举措,清理社会治安的行动,东北条件好了,服务完善了,他们好去旅游,好去做生意赚钱。大家都很忙,谁没事总听你在那里讲哩咯楞啊。振兴东北的口号喊了几个月了,“做”的方面,东北都交了什么样的答卷呢?我听一个广东人这样评价:“一看你们东北领导人几个月来的表现,我就觉得东北彻底完了。”
地方保护主义导致选择近期利益远期伤害
2002年国庆节,我曾陪朋友去东莞的虎门服装批发市场买衣服。我们是从深圳开车去的,到了那里发现车很多,没有车位,排在我们前面的车一辆辆被停车场的保安给指挥了出去。我们就开始发愁,不知道到哪里去停车。没想到到了我们,却被安排到地下车库。我不明白我们凭什么得到惠顾,就去看究竟。原来,被安排出去的全是当地车,而车位都留给了外地来的车。在广东人的眼里,人家那么远来了,肯定是来消费的,一定要给人家方便,这样人家才会愿意再来,当地人怎么样都会找到地方停车的。广东人这种不以地主的身份摆威风,在经济利益上得大便宜的务实精神,和东北人看重近期利益而选择远期伤害的短见作风形成鲜明对比。我看过许多关于东北地区对外地车不合理收费的报道,管你有没有问题,只要你不是当地车,进了我的地面就先罚200元再说;也听说过许多外地人来东北开公司或店铺的故事,经常都是被罚到“卧倒”或被吃垮直到卷铺盖走人。2003年《南风窗》杂志11月下里做了一个选题叫《东北,抬头》,我看了,文章很好。尤其记者姜彩熠在《欲兴东北法治先行》的文章里,用了大量的事实和数据,讲述了东北各市县呈上升趋势的经济指标里,罚没款的增长为最快的事实,有的地区一年的经济增长是12%,可是罚没款的增长居然可以达到250%甚至400%的程度。那样的文章看了以后,直叫人痛楚,不敢正视,更不敢抬头。我实在不明白,那一方水土的权力部门,何以会有那样一种狠劲儿,仿佛带有一种屠戮的快感,直杀得外地人不敢路过,不敢进来做生意;直杀得地方经济一片萧条,然后大家在一片肃杀里抱怨被国家抛弃;直杀得子孙后代没有了源头活水来的人脉和商业资源……不仅对外地人狠,对子孙后代的将来和后路也狠,这样的决绝和短见实在是罕见。但我又明白,说到底都是一个钱字作怪,罚的钱总能装些进自己口袋,所以为煮自个儿的鸡蛋不惜烧大家三间房子。中国有两个地方的政府是最强势的,一个是上海,一个是东北,但上海政府还肯踏实做事,而东北的政府却一味热衷当官,务虚,出风头,真是让人唏嘘。
昆山的台商协会会长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大约是10年前,浦东刚开发的时候,他从台湾来考察,想到浦东先投点资,看看。但浦东有点嫌他投的规模小,结果他刚出浦东招商局的门口,就被昆山的招商人员拉走了。当时昆山还只是一个县,二三十万人口,没什么工厂,毫无招商条件可言。但政府的领导班子很有头脑,他们就派人在上海招商局门口等着,浦东不要的他们要。当天晚上,县委书记和县长们全出动了,穿着雨鞋,顶着雨,带他去稻田里看地,那种精神感动了他,于是,昆山迎来了第一家上市公司的投资。现在,鸿海集团(富士康)在昆山有多大的投资?几亿美金;跟着鸿海来的台商有多少?没有人知道,只知道10万台商涌上海,更多的是指涌昆山。昆山现在的人口有100多万,全年财政收入60个亿,列全国县级市前茅。如果仅仅以为昆山的繁荣是鸿海集团一家带来的,就片面了,应该看到问题的核心一定是昆山政府随后推出的一系列的诚信服务,让人家看到了信心和保障,所以才会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连绵不绝,而这,恰恰是东北各级政府最欠缺的务实作派。
讲道理编故事是学者媒体的事,发抱怨闹情绪是老百姓的事,绘前景找方案是专家智囊的事,都不应该是政府的包办。政府是脑是眼是手,需要做的是决策,是解决问题的动手能力。不要再虚头巴脑地咋呼了,也就是――别再装了,行吗?火烧眉毛已经没有时间了,你怎么还不着急呢?什么时候一个地方的老百姓都有事可干了,都忙着赚钱忙着消费,根本顾不上知道他们的省长(或市长县长)叫什么名、长什么样了,我看那里的政府就真的成熟了,才真的有本事。东北能否振兴,很大一部分要素就取决于政府官员的振兴。东北幅员辽阔,沃野千里,浩浩人力何止千万众,怎么就不能出来几个敢干不胡干、有所建树的梁湘呢?除了跟全国比,东三省自己也要横向比,不仅比政府的作为,也要比省委书记和省长们的智慧和能力。我在南方不止一次听到人骂薄熙来做事张扬,出风头,招一次商还要带县级几套班子以上的领导人出去,等等,不实在。我不知道薄熙来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一件事。我哥哥在昆山的许多台湾生意伙伴都跟他打听过东北振兴的事,他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答说辽宁邀请他们去过,他们因此很关心,也很感兴趣。我问:他们提黑龙江了吗?说没有;我又问:吉林呢?答也没有。我还知道11月份,薄熙来在2003年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卖”辽宁1009家国企,应者寥寥。我不想评价薄熙来高明与否,只想说领导人只要努力突破,肯做事,不瞎折腾,总归是能给当地折腾出一点机遇出来的,从民间的实惠看,就是这样。
爱也东北恨也东北
我最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假大空的官风在很多地方都已经混不下去了,为什么在东北还这么兴盛?为什么东北的法制这么不健全?为什么东北的市场环境这么混乱?究到深处,恐怕还是有文化观念的问题,有人的素质的因素。东北人需要一股强大的外力来冲击官风冲击民风,要立志营造让那些不干事的庸官混不下去的氛围,好让务实的官员升上来。而这股外力哪来呢?那些离开东北的东北人应该算是一部分吧。
昨天,在深圳荔枝公园的紫庐茶馆,一个在深圳媒体混得相当不错的东北老哥批评我:“《振兴东北,先震东北人》的文章写得不够狠,留了情面,还应该再骂。我以前生意上遭遇的所有坑蒙拐骗,都是东北老乡干的,外省人一个没有。东北人就那个德行,振兴东北没什么戏。”我说:“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担心的,但,文章在网上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后,我反倒觉得东北有希望了,因为那声势不是我造出来的,是无数东北人转贴造出来的,骂也好,赞也好,终归带来的是思考。沈阳还有一家报纸做了部分转载,虽然一些地方有断章取义之嫌,但我还是很感激。我听说,那家报纸做的时候用了头版,编辑部的同仁是鼓了很大勇气的,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那老哥听了就热血沸腾:“那是家什么报纸?它敢转载它就是大报;就凭那个人敢做,就应该把他请到深圳玩几天,我个人出钱请他坐飞机来都可以,这样的人值得这样结交。”我其实不知道那期选题是《时代商报》里的谁做的,也看不到报纸,曾经打过两次电话到编辑部去问,都碰巧没人。但我知道那位老哥的意思――他虽然满嘴里都是对东北人的恨,可是一旦听说谁做了对东北有益的事,他还是满怀喜悦的。
这样的心态可以说是许多离开了东北的东北人的缩影,爱之深而恨之切,哀其不幸而怒其不争。
在网上,我看见很多骂我的帖子,有几个说我身为东北人却骂东北属于白眼狼的,我觉得骂得有点像但还不够精确,两三环的样子,没有真正打到靶心。他应该说:“离开东北这么多年你为东北做过贡献吗?你扶持过东北人吗?东北今天的穷困和落后,与你们这些翅膀硬了就飞出去给别的地方纳税、却从来不思回报家乡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吗?你反省过自己这么多年对家乡的冷眼旁观置之不理的态度了吗?东北养你这么大你却拍拍屁股就走了,一去不回头了,你不是白眼狼谁是?”――他要是这么骂,我就会觉得惭愧,觉得脸红,承认他骂得有水平有道理。
我这么多年的确从来没想过我要为、我应该为东北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向往到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去生活,尤其是大清早背着书包顶着刺骨的寒风在雪地上走出一排脚印的时候,我总是哆哆嗦嗦地发誓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一辈子都不再回来。在东北人的观念里,能离开家的人都是有出息的。我从小被教育“做人要有出息。”一别10余年,我跟东北的关联就是父母候鸟一样地飞来飞去。东北之于我,很像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里供养出来的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城市里,多年后当他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真实的母亲并不是想象中的美丽,她又老又贫又顽固,穿得很邋遢,随地吐痰,还时不时讲粗话骂人,很没有母亲的威仪,也没有母亲的尊严,但是,怎么办呢,她的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也是他不能回避的:她就是生过他养过他的母亲。在她需要的时候,他就得付出责任和关爱。因此,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