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轼：中国改革三十年的得与失

主讲：茅于轼（中国著名经济学家）

时间：2008年8月18日地点：羊城晚报印务中心

主办单位：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广东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

承办单位：广东省私营企业协会、广东羊城晚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中国改革三十年的得与失”。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刚才主持人介绍了广东省出口企业面临的一些情况：企业成本在上升，人民币升值，劳动力成本上升，原材料价格上升。其实这些情况不仅仅是广东省遇到了，全国都面临这样的问题。人民币升值这是全国性的，劳动力成本上升因为有了劳动合同法，也是全国性的，能源、原材料价格涨价也是全国性的。所以广东省的问题很典型地代表了全国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我们改革开放三十年是成功了，但是到了今天就出了很多问题了。

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纵向和横向比较

在北京就有很大的争论，有人说我们三十年的改革是不是走错路了，造成了现在的困境，我们进一步发展朝什么方向走呢？这确实不光是广东省，也是全国的问题。我们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就得看一看过去三十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要看清这三十年，就要做国际的比较，还要做历史的比较。国际比较就是横向的，中国和外国比，历史的比较就是纵向的，中国的现在和中国的过去比。因为我们自己在改革中，可能反而看不清，你想要看清就得跳出中国这个环境，做纵向和横向的比较。如果你这样一比的话，就会感觉到中国的改革确实很伟大，非常了不起。不但在中国的历史上，在全世界人类的历史上恐怕都是少有的，至少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三十年这么大的变化。

我们看一看全世界，不管是发达国家欧洲、美国，或者是发展中国家，像印度、巴西等，还有亚洲很多国家，或者是转型国家，就是从计划经济转到市场经济的国家，比如原来的苏联、东欧这些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还有越南、蒙古，不管跟哪一个国家相比我们是最成功的，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相比我们这些年比他们增长快，快好几倍，跟转型国家相比我们也是最成功的，甚至跟亚洲四小龙相比，我们也比他们成功，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13亿人口，在30年的时间里平均增长率达到了9%，这真是了不起的事。如果一个人在三十年前睡觉，今天醒过来一看，他就怀疑是不是还在中国，以为是到了外国了。在座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同志，40岁以上的人，你们可以想一想在改革之前中国是什么样子的，没有几个楼房，马路上没有什么车，吃粮食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你要旅游也得要有证明，你要出国连做梦都没有想过，买车、买房没有那一回事儿，做梦都不会想的。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出过国了，所以这个成功确实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但是我们在这其中发生了什么问题呢？一个是腐败，这个问题比较大。第二个就是收入差距在扩大，生活困难的人虽然现在比过去也有好转，过去是吃不饱饿肚子，现在中国很少有吃不饱的问题，但是吃的不好、营养不够的情况还是存在，特别是一生病就困难非常大了，像这些是我们当前社会的一个很集中的问题。我们要看今天所处的环境，跟我们历史的基础有关系，中国是一个有三千多年皇权政治的国家，没有三千多年，也有两千多年是皇权政治的一个社会，从来没有过商品经济，没有过民主制度，我们从一个很落后的自给自足国家，后来搞了一个计划经济，走向了市场经济、商品经济，我们从一个独裁的皇权结构，走向了民主的、法治的社会结构，这里的困难是非常非常大的。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中国追求现代化，这是从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的，英国人跟我们打了一仗后，清朝政府很快就倒台了。本来清朝以为是全世界国家中的老大，是最强、最好的国家，没有想到打了一仗却打败了。那时开始反省中国要不要学习西方、要不要现代化、是不是自己落后了。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有的人认为要学有的认为不要学，这个要不要学习西方的争论，一直延续到今天，我觉得今天这个问题差不多解决了，但还不能说彻底解决了，至今还存在不少不同的看法，但是事实证明学西方是必不可免的。

首先我们在技术上学习西方，今天我们所使用的一切新技术，可以说没有一样不是西方来的，飞机、火车、汽车、计算机、音响、数码相机，你说哪一样不是西方来的呢？中国虽然现在很了不起，但是对人类文明的贡献还是差得远。我上个月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开一个会，芝加哥大学食堂的外面挂了很多照片，芝加哥大学得诺贝尔奖有多少人呢？有70多个人。一个大学有70多个人得过诺贝尔奖，而中国13亿人没有一个得过诺贝尔奖的，我们现在生活的是不错，可是我们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差得太远了，你说中国是一个世界强国，别的方面可以讲，但这个方面就不行。

我们160年以来学西方的技术，这个大家都没有意见，谁都认为要学，但是要不要学习西方的制度，这是有很大争议的。很多人认为学技术就行了，制度可以不学，其实制度和技术是有密切关系的，只有在这个制度之下才能够有这个技术，中国为什么没有人得过诺贝尔奖呢？中国没有那种环境，中国的小学生，老师就是让他们爱祖国、守纪律，而不是开动脑筋想问题。小学就这样，一直到大学，大学也不鼓励自由思想了。我在北大和清华讲课，遇到过很多干扰，当然也有很多赞成我去讲的，连北大、清华都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自由思想的环境怎么创造学问呢？科学技术的进步靠自由，这是有关系的，不是像超级市场买东西，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不买，技术的进步跟市场制度、政治制度有密切的关系。

今天我们学习了很多西方的制度，首先我们有了人民代表大会，这是过去没有的。我们还有宪法，宪法是干什么的呢？宪法是处理国家和人民之间的关系的，主要是限制政府的权力，政府的权力要受宪法的限制，不能无限制地使用权力，也要保护老百姓，老百姓是主体，政府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是保护老百姓的，这是宪法最主要的内容。以前中国没有宪法，当然国民党的时候有一个宪法，但是那个宪法实际上没有得到实行，今天我们有了一部还算不错的宪法。我们现在有了证券市场，这也是原来没有的，而且有了证监会，这些都是学习西方的，还有银行、银监会、保监会，这些都是从西方学习而来的。现在的大学是学习西方，连中小学都是学习西方。但我们早先的教育是私塾，小孩就在家里念书，没有体育、没有音乐、没有绘画，现在小学都会开设这些课程，全面发展。

你们想想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学习西方的，作为一个标志，我们参加了世界贸易组织WTO，我们同意国际上的贸易规则，我们修改了一千多条国内的法律和规定，向国际接轨，这就是学习西方。为什么要学习西方呢？因为西方是比较成功的，在全世界我们认为比较成功的国家就是西方国家，就是西欧、北欧和北美，这几个地方算是成功的地方，成功表现在老百姓生活很富裕、政治上很安定，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就是成功。不成功的是什么呢？老百姓生活很苦，有的连饭都吃不上，政治上有动乱，斗来斗去，像文革的时候，也包括文革以前，我们斗了三十年吧，现在咱们不斗了，情况就改变了嘛。所以老百姓的安居乐业这是最根本的，一个好的社会就是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社会。现在发展中国家在安居乐业上都有问题，中国这方面有很大的进步。我们看看印度的情况，我到印度去过两次，印度就不行了，印度虽然说是一个民主国家，有议会、有竞选，可以游行、可以写文章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但是印度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拿政治来讲，印度不断的暗杀国家领导人，大家都知道甘地就是被暗杀的，后来甘地夫人也被暗杀了，他的儿子又被暗杀了。

中国财富的增加靠利人利己的市场经济

整个社会的经济结构它决定了我们方方面面的生活。我们改革三十年最主要的一个成功就是财富的增加，全世界承认中国什么呢？是承认中国财富的增加、经济实力的增加。

现在财富是怎么增加的呢？靠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是一个什么经济呢？是一个利人利己的经济，如果利人利己就一定会有财富的增加，如果财富不增加我得利你就要遭受损失，财富总量就没有改变。现在要利人利己，财富总量一定会增加。我来画一个简单的图。我请段绍译帮我画一个图吧，因为时间很紧。从这张图可以看出：人的行为后果按对人对己、有利有害的的区分，主要有四种关系：利人利己、损人损己、损己利人、损人利己，四个关系中最好的是利人利己，最糟糕的是损人损己，阶级斗争就是损人损己，对自己没有好处，但让别人倒霉。为什么我们文化大革命搞得那么惨呢？就是因为损人损己，谁也没有得到好处。恐怖分子就是损人损己，在自己身上绑上炸弹去炸别人，这个社会如果被恐怖分子劫持的话就好不了。这个事其实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是又是非常的深刻，很多人就是不懂，搞阶级斗争就没有搞清楚这个矩阵，我们把这个叫做矩阵（见图）。

财富是怎么创造的呢？财富靠利人利己的行为来创造。在座各位大多是做企业的，做企业你是为了赚钱嘛，但是你知道跟你打交道的人他也想赚钱，如果你懂得这一点，你就跟一般做企业的不同了，你懂得你的每一个交换，不但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有好处。怎么能够达到利人利己呢？要有平等、自由的谈判，我是一方、你是一方，我们两方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想赚钱你也想赚钱，我们两个找到一个机会，你能赚我也能赚，财富就创造出来了。中国这三十年为什么财富那么多呢？最简单的道理就是这个，我想赚你也想赚，我们两个找到一个事，这件事你同意我也同意，我们就把钱赚上了，这是最简单的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我跟你讨论交换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平等自由的人，我不能胁迫你、不能控制你，也不能欺骗你。

我举一个例子，我在北京接过一个电话，一个小青年说我到北京来打工三个月了，老板没有给我钱，问我现在该继续干呢还是现在就不干了，不干了三个月的工资就没有了，但如果继续干到年底，老板给不给钱我也不知道。我就跟他说，你现在没有平等、自由谈判的权利了，因为你三个月的工资在老板的手里压着呢，他拿三个月的工资威胁你，你已经不平等了。很多这样的情况，做传销（现在几乎全部叫做“直销”了）也是一个例子，有人骗你投入了一大笔钱，你如果要把这个钱赚回来，就不得不听从别人的吩咐，并且同时再去骗更多的人，就是说你被劫持了。所以你们做生意一定要注意平等、自由的谈判地位，这样才能保证你不会做自己所不愿意做的事。

平等自由还需要产权的保护，我们从解放的时候到改革之前的三十年，从1949年到1978年，这三十年我们没有保护产权，政府没收了地主、富农的土地，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后来到公私合营，政府又剥夺了资本家的财产。改革以来的三十年我们不这样了。其实“共产党”这个词，是从“Communism”翻译过来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是社区、公社的意思，其实“Communism”这个词是大家有平等参与权的意思，是说大家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分配上是平等的，它强调的是平等。外国人不知道，以为中国共产党是要分别人的财产。一个社会如果财产得不到保护的话，这个社会就是一个混乱的社会，你的财产可能被人侵犯，你得不到保护，这个社会一定是一个混乱的社会，为什么呢？因为我也想侵犯你的财产，你还想侵犯我的财产呢，那就互相侵犯吧。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包括外国在市场经济以前，就是一个侵犯财产的过程，现在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主要的区别就是你的财产能不能得到保障，我们国家的宪法已经修改过几次，早先我们光是保护公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现在我们也保护私有财产，不过有一个限制，合法的私有财产才能得到保护，公有财产合法的保护，不合法的也保护，还是有一个区别，所以大家要小心，如果大家的财产一旦变成公有的，尽管不合法，也会被保护起来。其实公有财产如果来源不合法，也是不应该保护的，不能说因为有一个“公”字，不合法也被保护起来，这就很危险了。

现在有了一个公平竞争的市场，这个市场的特点，经过三十年的发育，现在很多人感到赚钱越来越困难了，在二十多年以前你跑一个单帮就能赚不少钱，你把衣服贩到北京，背一个大包就能够赚钱，那个时候火车上挤满了跑单帮的人，行李架上摆满了东西，座位底下摆满了东西，到处都有跑单帮的。但现在谁还跑单帮呢？出门带的行李大部分都很简单。什么原因呢？因为赚钱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这是不是好事呢？应该说是一个好事，一个竞争性的社会对所有人都开放了，大家都跑单帮，从跑单帮变成运输公司、贸易公司，效率就提高了，跑单帮就不容易赚钱了。现在跑单帮赚不了多少钱，不管从哪里到哪里，早先到俄罗斯跑单帮的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