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极化效应和全球大危机」正文
耶稣又对他们说,我要去了,你们要找我,并且你们要死在罪中。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犹太人说,他说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难道他要自尽吗?耶稣对他们说,你们是从下头来的,我是从上头来的。你们是属这世界的,我不是属这世界的。所以我对你们说,你们要死在罪中,你们若不信我是基督,必要死在罪中。―― 约翰福音8:21-24
一、财富和贫困的自增强
我想讲的是,这个世界的确已经走到了尽头。之所以走到尽头,是因为我们的发展模式。这是一个强者愈强和弱者愈弱的机制,是一个财富自增强和贫困自增强的机制,是一个自动走向毁灭的机制。
我们可以试着看一下现在的全球化,它实际上只是资本的全球化,而不是劳动的全球化,不是土地的全球化,不是技术的全球化,也不是管理的全球化。在诸多生产要素里面,唯独资本全球化了,唯独资本自由化了。其他生产要素,都被排斥在外。这是一个强者对弱者的排斥,是一套形成全球性的广泛认同,已无法调转方向的机制。
资本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就形成一套财富的生产和消费机制。这套财富生产和消费机制,迎合了人类追逐财富、追求消费满足的欲望,从而对每个人都形成了非常大的诱惑力,自然也就产生了对资本强权的认同。由于几乎每个人都为资本所诱惑,资本自然就扮演了主导者的角色,就成了一个强者。逐渐地,这一套机制扩散到全球,使得全球化就演变成了“资本的全球化”,或“全球的资本化”。谁拥有资本,谁就成为主导力量,去推动和改变全球化。中国人在近些年的发展过程中,常常说到“强强联合”。实际上,这不是中国人发明的,整个世界机制,就是强强联合,是强者和强者的合作,弱者则往往形不成对等的合作,自然也就无法站在与强者公平交易的对等位置上。于是,就出现了强者的盛宴,和弱者的眼泪。不仅中国如此,世界上每个地方的发展,都是这样,因为这已经是一套世界逻辑。
二、强者恒强的机制
这样一套逻辑,是怎样形成的呢?我认为有一种“强者恒强”的机制,在发挥作用。这个机制,可以叫做资源资本化。要知道,神给了人类足够生息繁衍的资源。每个地方的人,都拥有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力资源,以及多多少少地拥有够用的自然资源、社会资源、金融资源,还有文化资源等等。但是,这些资源放在穷人手上,没有变成财富。比如说,贵州的山区,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少数民族文化资源丰富,但是,本地人没有将资源资本化的能力,或者意识。资源换不成钱,本地人只能守着这些资源,自给自足,也自娱自乐。本来,这无可厚非,甚至是可羡慕的。但是,人们的贪欲、资本的扩张欲,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下去,于是,资本和地方政府强强联合,进入到这里,投资开发,水库电站、工厂商店,景点旅游等,森林被砍伐,把这些穷人的资源,变成了富人的财富,资源资本化了,穷人的生存根本,子孙后代的未来,也就岌岌可危了。
资本所有者掌握了资源资本化这样一个工具,就能够使财富如滚雪球般地越滚越大,实现了财富的自增强。其他生产要素,如土地、劳动、技术、管理等等,要么为资本所占有,要么被资本所雇佣。是资本占有各大生产要素,而不是劳动占有资本,不是土地占有资本,不是技术占有资本,不是管理占有资本。是资本把上述要素整合在一起,推动了财富不断的创造,而在财富的分配上,自然也是资本留利占了大头,自然就出现了资本留利的不断堆积和劳动留利的相对不足,导致了全球性的流动性过剩和物价上涨,这就是我们的发展主义,这就是近400年来人类发展的真相。可以说,整个人类发展,就是一个把资源不断转化为资本的一个过程。
如果说资源资本化是“发展”的本质,熨平资源资本化带来的社会震荡,则是“改革”的本质。改革的过程,就是处理资源资本化累积的矛盾的过程。积极的改革,应该是主动形成资源资本化增值收益的合理分配机制,去事前减轻发展的震荡。而大多数改革则是消极的,是在资源资本化过程中出现了矛盾激化,不得不被动推出措施去缓解或者化解的。缓解或者化解得好,这个改革就是一个好的改革,就会坚持下去;缓解或者化解不好,就会带来社会不稳定因素,最终会有新的改革机制纠错,使得这套发展机制持续运行下去。“改革-发展-稳定”,成为发展主义的永恒三角,内在的驱动机制,就是资源资本化。所以,无论如何改革,体制如何转换,资源资本化的发展逻辑,强者愈强的发展机制,不会改变。改革只不过是给这个庞大的发展机器,加一些润滑油,使得这个大机器更顺畅地运转而已。发展模式和改革模式,这两个轮子一块转,构成了一个现代化机制。不仅中国在发展和改革,世界各国都在发展和改革。只不过中国的改革,有更多的政府主导的色彩。中国推行的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以政府公司化为特色的政府市场经济,而非华盛顿共识所言的自由市场经济。一个月前,我访谈非洲几个国家的部长,他们羡慕中国的一点就是,他们在外国资本、外国政府和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些国际组织给他们开出的经济药方面前,只能全盘接受。中国政府面临同样的压力,却一直保持了政府的主导权。他们之所以陷入粮食危机、贫困陷阱,是他们被自由市场经济化,已经失去了国家发展的主导权。在这种基本背景下,我们考虑环境的命运,考虑农业的命运,就会比较清楚。相对于资本的强者恒强,环境和农业面临的,是穷人恒穷和弱者恒弱的逻辑。市场的全球化和自由化,将他们推到了发展的另外一个极端。2005年,我写了两篇关于穷人经济学的文章。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做《穷人恒穷的逻辑》,是偏理论的,阐述了穷人资源被富人资本化,从而导致穷人恒穷的机制。另外一篇,叫做《总是劳动在追逐资本――我的另类黄山游记》,是由黄山的游历,来实证说明这样一套逻辑的。
三、农业作为弱质部门的的风险特征
不幸的是,农业和环境、穷人、穷国一道,被推到了发展主义的另外一端。我们常说农民是弱者,农村是弱势,农业是弱质。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知道,农业生产者拥有的生产规模,通常是非常小的。你那一亩三分田,在资本面前,根本没有发言权,甚至根本就不会给你发言的机会。资本所有者会形成强大的企业组织,资本所有者会游说政府,在资本和政府这两个强势集团面前,农民实际上是一盘散沙,别说谈判了,连上谈判桌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谈判桌都没有。组织的极度不对称,使得市场机制所崇尚的fair play(鲁迅、毛泽东、王蒙把它叫做费厄泼赖),即公平交易,根本不可能形成。在公平交易不可能形成的情况下,农民就只能乞求被强势集团雇佣,为强势集团服务,同时也就处在受强势集团剥夺的位置上。
农村也是弱势的。相对于城市部门,相对于工业部门,农村同样没有发言权。
农业是一个弱质的农业,我们知道工业品的生产,不需要过多的考虑天气状况。风调雨顺与否,对工业影响不大,对服务业影响不大,但对农业却影响甚大,因为农业是唯一一个人与自然相交换的部门。农业的产出,更多的取决于耕地规模和天气变化,农作物的生长,是自然界吸收阳光、空气、雨水、养料的一个自然过程,不像工业品和服务那样,完全由人为控制。农业生产的实质,不过是人接受神恩赐的过程,是将太阳能转换为食物能的过程。也就是说,农作物的产量和质量,实际上是由神来决定的,主要不是由人来决定的。
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农业至少要比工业和服务业部门,多面临一项风险――自然风险。此外,我们还知道,在缺乏保护,缺乏组织的情况下,农民们又面临着比制造业和服务业更大的市场风险。而且,农业的自然风险,主要是由追求消费满足的,处于生存经济状态的小农承担的,这和追求利润的企业部门承担的市场风险,是有本质区别的。在自然风险和市场风险双重叠加的情况下,农业就变成了一个弱质部门。这是从农业的风险特征角度去谈的。
四、农业作为弱质部门的供求特征
农业命运悲惨的另外一面,可以从市场的供求关系去看待。我们知道,人的肚子容量有限,农业最主要满足的,却又是人的肚子(吃饭)问题,我们的胃每天所消费的粮食是有限的,一日就是三餐,顶多像广州人所讲的三茶两饭。不管怎样,你的肚子一天吃的有限。我们比照一下人们对工业品和服务的消费容量,就知道肚子有限,对于农业的意义了。因为,人们对于工业品的消费能力,对于第三产业服务的消费能力,近乎是无限的。就工业品而言,比如说过去有大哥大,一个公司有一台很不错了,很威风。后来可以过渡到有BB机,有手机,过渡到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过渡到一个人甚至可以拥有几个,这是工业品的扩张,在一个小小产品上的体现,可以说,人们对某一类工业品的消费,可以有一个非常大幅度的持续扩张。同时,这种消费还具有非排他性。你拥有手机,并不排斥你去看电影,去买DVD,去开汽车,不排斥你去消费其他的工业品和服务。但是我吃饱了饭,就排斥了我继续吃其他东西,因为我肚子饱了。所以,对工业品的消费能力,本质上来讲可以无限的扩张。服务的消费更加可以无限的扩张。比如说我们过去是一个月看一场电影,这已经很不错了。我现在可以一周看一场,或者一周看几场,我甚至可以一天看几场。这两天,我看到一个新闻,一个印度小伙子连看了120个小时电影,破了吉尼斯世界记录。服务的消费,互相之间也很少具有排他性。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农业扩张能力有限的一个微观基础――每个人在农业需求方面的扩张能力有限。或者更明白一些说,农产品消费面临的是单一消费功能约束,是生理约束,工业品和服务的消费面临的是多种消费功能约束,是心理约束。前者是一种生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后者则是心理上的消费欲望,近乎是无限的。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在其《国富论》(1776)也明确说明:“对食物的欲望是受每个人的胃的狭小的能力所限制的,然而对便利品、房屋的装饰、衣服、车马家具的欲望似乎没有什么界限和边界。”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农业相对于工业品和服务,在消费需求这个微观基础上的巨大差异。进一步的,农产品消费能力这个微观基础加总,成为一国,甚至整个人类对食物总消费的有限需求。我们知道,食物是供人类食用的,人类的再生产周期很长,且具有粘性,在短时间内难以出现人口爆炸性的增长。由此,也就决定了对农产品的消费需求,在短期内难有大幅度的增加。
刚才是从需求讲的。我们再从供给上讲。上文提到,农产品的供给,主要是由农地规模、耕作条件、天气变化等自然因素决定,播种和收割在人,叫万物生长的,乃是神(哥林多前书3:7)。人们在农作上投入的资本、技术和劳动,对农产品的产出有影响,但作用有限,短期内也难有大的突破。
供给和需求都相对稳定,这是农业经济的一个基本规律。当供给和需求大体比较稳定的时候,农业本来应该成为一个相对稳定的部门,在稳定中发展。但问题来了,扩张能力有限,是不符合资本本性的。资本的本性,是要扩张的。只有在扩张中,资本才能实现利润最大化。因此,即使是农产品处于短缺经济的状况下,资本也不太愿意进入,从而使得劳动者的勤劳,成为致富的一项充分条件。可是,当多数国家农产品已经进入过剩经济状态的时候,不仅是资本更加不愿意进入农业,连劳动,也不愿意过多进入农业了。因为勤劳,已不再是致富的充分条件。我曾经访谈过一位农民工,他告诉我,现在人不能赚钱,只有钱才能赚钱。这位在城市与农村的夹缝中摸爬滚打了十多年的农民工,面对他的农民父亲“勤劳致富”、“勤俭持家”的家训,用自己的生命阐述了这个劳动难以说话,惟有资本说话的过剩经济时代,对我们既有观念的颠覆。就整个农业领域而言,伴随农产品过剩的,是劳动力过剩,或曰闲置。劳动力的闲置,不仅是生产能力的闲置,同样也是消费能力的闲置。这使得所有处于生产过剩状态下的劳动者,都面临着劳动中断和消费中断威胁,无法和资本所有者形成对等的谈判。于是,劳动者与资本所有者收入分配差距越拉越大。生产过剩条件下,大众本已稀缺的消费能力,愈加稀缺。这又进一步加剧流动性过剩,加剧财富积累的两极化,以及消费满足程度的两极化。少部分人过度消费,而大多数人则囊中羞涩。于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人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增产不增收”、“勤劳不致富”的城乡差距拉大、贫富差距拉大现象,一再上演了。正如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所言:“在文明时代,贫困是由过剩本身产生的。”不幸的是,我们已经处在这样一个文明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