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朝话・谈生命与向上创造」正文
谈到向上创造,必先明白生命。生命是怎样一回事呢?在这里且先说:生命和生活是否有个区别?
生命与生活,在我说实际上是纯然一回事;不过为说话方便计,每好将这件事打成两截。所谓两截,就是,一为体,一为用。其实这只是勉强的分法,譬如以动言之,离开动力便没有活动;离开活动就没有动力,本是一回事。宇宙之所表现者虽纷繁万状,其实即体即用,也只是一回事,并非另有本体。犹如说:我连续不断的生活,就是“我”;不能将“我”与连续不断的生活分为二。生命与生活只是字样不同,一为表体,一为表用而已。
“生”与“活”二字,意义相同,生即活,活亦即生。唯“生”、“活”与“动”则有别。车轮转,“动”也,但不谓之“生”或“活”。所谓生活者,就是自动的意思;自动就是偶然。偶然就是不期然的,非必然的,说不出为什么而然。自动即从此开端动起――为第一动,不能更追问其所由然;再问则唯是许多外缘矣。
生命是什么?就是活的相续。活就是向上创造。向上就是有类于自己自动的振作,就是活;活之来源,则不可知。如诗文诗画,兴来从事,则觉特别灵活有神,此实莫名其所以然。特别灵活就是指着最大的向上创造,最少机械性。虽然在人的习惯上,其动的方式可以前后因袭,但此无碍于特别灵活,因为它是促进创造的。
一般人大都把生活看做是有意识的,生命当作是有目的的,这是错误。整个生命的本身是毫无目的的。有意识的生活,只是我们生活的表面。就人的一生那么长的时间言之,仍以无意识生活为多。并且即在自己觉得好像有目的,其实仍是没有目的。就一段一段琐碎的生活上,分别目的与手段,是可以的;就整个生活说,没法说目的――实在也没有目的。如果有目的,在有生之初就应当有了,后来现安上去一个目的就不是了。
向上创造就是灵活奋进,细分析之可有两点:(一)向上翻高;(二)往广阔里开展。生命(或生物)自开头起就是这么一回事,一直到人类――到现在的人类,仍是这么一回事。生物进化史、人类文化史,处处都表明这向上与扩大。以至现在我们要好的心、奔赴理想的精神,还无非是这回事。发展到此,已证明生命的胜利。但这个胜利,不是开头就是规定如此,今后的归趋,仍然是不能有一个究竟的!
与向上创造相反的就是呆板化机械化的倾向。很奇怪的,亦是奇妙的事,生命为了求得更进一步之向上与扩大,恒必将其自身机械化了才行。他像是没有法子一蹴的就上去,必须逐步进展,走上一步是一步。要迈进于第二步时,即把第一步交代给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把他机械化了,但这一段生活里面就不用再去操心。例如动物生理现象中,,循环系统消化系统种种运转活动,就是生命之机械化。生命在此一段,很邻近于机械化,他不复是不能追问其所由然的第一动,不复是自动,而为被动矣。人类生活中必须养成许多习惯,亦是此例。习惯化即机械化。骑脚踏车未成习惯时,必得操心;既熟练后,不需再用心力,而可游心于更高一段的活动:在车上玩种种把戏之类。在生理现象与习惯之间的本能,亦是生命之机械化者;人类社会中之有礼法制度,正亦相同。这都是省出力量,再向前开展;一步步向上创造,一步步机械化,在一步步地开展去;生命就是始终如此无目的地向上创造。人类的向善心,爱好真理,追求真理,都从此一个趋向而来,不是两回事。这一趋向极明朗;但趋向只是趋向,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