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训练、才情与舞台」正文
谈论大学,人的因素是第一位的。所谓“人”,既指向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也指向“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大学生。我甚至认为,后者虽弱小,但代表未来,更值得重视。具体到某大学,只要有钱,著名教授是可以“买进”的,而学生却只能自己培养。所以,我喜欢谈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北大国文系,谈转瞬即逝的清华国学院,谈抗日烽火中的西南联大,且特别强调其如何“善待学生”,以及毕业生对于大学的意义。大学的声誉及命运,某种程度不是由教授、而是由学生决定的。换句话说,北大能不能“世界一流”,本科生及研究生起关键作用。我关心的不是学生在校期间发表论文数,而是着眼未来――二十年或五十年后的某一天,当人们扳着手指评说各行各业的风云人物时,突然发现他们中很多人与某所大学联系在一起,那么,这所大学就是“一流”。
作为大学教授,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很幸福的事情。无论校长还是院系领导,其工作目标是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为学生创造好的学术氛围及生活条件。对于学生来说,能在北大念书,乃得天独厚,应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遇,发展自己。从小就被“励志”的你们,听惯了各种关于读书的老生常谈,已经是“百毒不侵”了。那好吧,我就讲个真实的故事。
前两天搭出租车回家,因在燕园上车,司机知道我是北大教师,于是大谈北大如何了不起。类似的好话听多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司机感慨家境不好,孩子只能就近入学,没能及早送进海淀或西城的好中学念书,因此,去年高考,上不了北大清华,只好选了北京工业大学。我赶紧解释,北工大也是好大学,是北京市重点扶持的大学;而且,孩子若真有才华,毕业后还可以到北大念研究生。我们接着聊。说起开出租车的艰辛,赚钱实在不容易,每天起早摸黑,劳作十几个小时,司机显得有点疲惫。我问:“那你供孩子上大学,是不是压力很大?”没想到他马上精神抖擞:“不!没有任何问题。”接着,又补了一句:“要是孩子能上北大,念多少年书我都能供。”不瞒你们,那一瞬间,我落泪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我考取了中山大学。因高考作文登在《人民日报》上,父亲很是得意,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应该报北大;要是你能上北大,我当了破棉袄也送你去。后来,我真的到北大念博士,毕业后又留下来教书。在我念书及教书那些年,父亲好几次病重住院,都是过了危险期才告诉我,而且叮嘱:路远不必往回赶。那年头,电话少,交通不发达,从北京回到我老家广东潮州,得三天时间。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忙到没时间回去探望病重的父亲。每当母亲问他是否通知我时,父亲总说,他在北大,工作压力很大,不要打扰他。父亲去世后,我写过一篇《子欲养而亲不待》,感叹子女学业上的点滴成绩,根本不能跟丧父之痛以及未能报答养育之恩的悔恨相提并论。在座各位家境不同,但我相信,有很多人的父母,都像我父亲那样,把子女在北大念书这件事,看得很重很重……
在我看来,这是一所戴着耀眼光环,某种程度上被拔高、被神化了的大学。身处其中,你我都明白,北大其实没那么了不起――就像所有中国好大学一样,这里有杰出的教授与学生,可也不乏平庸之辈。面对父母谈论子女时骄傲的神情、亲朋好友以及同龄人欣羡的目光、社会上“爱之深恨之切”的议论,作为北大人,你我都必须挺直腰杆。享受北大的“光荣与梦想”,也就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你我都会碰到许多难以逾越的困境,记得身后有无数双殷切期盼的眼睛,就能尽力而为。
下面的论述,基于一个假设:诸位志向远大,且有一定的才华,只是在如何处理“训练”、“才情”与“舞台”的关系时,需要略加点拨。其中的轻重缓急,因人而异,这里只能大而言之。
关于“训练”
为什么把“训练”放在最前面,因为,在我看来,那是“教育”的本意。教育不能把一个白痴变成天才,但能把一个中才变成专家。说实话,真正的天才,不需要你培养,我们只能顺其自然,观赏其如何在各种逆境中搏斗、挣扎、前行。“伯乐”之所以难得,不仅因其需要特殊的眼光与胸襟,更因“千里马”其实不常有,更极少主动凑到你跟前让你品鉴。我屡次说到,大学的难处在于如何“为中才立规格,为天才留空间”。天才可遇而不可求,大学能做的,就是创造好的学术氛围,虚位以待;偶尔发现一个,赶紧扑上去,全力辅助其发展,这样就行了。我反对把“宝”都押在这,对各种“天才班”的前景均不看好。在我看来,办学的主要目标是训练中才,而不是寻找天才。
这么说,似乎有点悲观。但我更愿意从这个地方起步,思考大学课堂与研究生教育。没错,“江山代有才人出”,问题在于,这“才人”的格局到底有多大,以及“出”在什么地方。做学术史研究的,常常感到困惑:有的时代天才成堆涌现,而另外的时代,即便声名最显赫的,也都不太精彩。倘若学问上“一代不如一代”,你怎么看?当然可以上下求索左右探寻,把这事给说圆了。我只想提醒大家:即便你我加倍努力,也都不见得能超越前人。做自然科学的,容易有“进步”的自信,因科技成果摆在那里,汽车就是比毛驴跑得快,飞机又更上一层楼。人文学者呢,你敢说生活在21世纪,就一定比唐人更能审美、比宋人更有道德?
每年新生入学,老先生们都会谆谆教诲: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这一时刻,新生预支美好的未来,长辈确信薪火已经相传,双方其乐融融。我则经常泼冷水,告诫大家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研究生,没什么了不起。缺少这种心理准备,不但成不了大事,还可能患上忧郁症。不要说竞争激烈、学业艰辛,单是从“掌上明珠”变成“普通一兵”,就让很多人无法适应。记得1948年吴组缃撰《敬悼佩弦先生》,提及朱自清不是那种大气磅礴、才华横溢、让你过目不忘的“大师”,初看他的为人及作品,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甚至有点渺小、世俗。但他虔敬不苟,诚恳无伪,一点一滴地做,踏踏实实地做,用了全付力量,不断地前进,这点让吴先生及无数后人感动不已。吴文结尾,摘抄朱自清二十六岁时所作长诗《毁灭》的末段:“从此我不再仰眼看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正因此“笃定”与“平淡”,成就了朱自清日后的辉煌。
不只一个美国教授跟我说,你们北大学生有问题。听他/她们发言,确实很聪明;可到了写论文,为什么训练这么差?开始我以为是语言能力或文化隔阂,后来想通了,那是因为北大教授普遍重“创造”而轻“基础”。基于“精英”乃至“天才”的假设,认定自己的学生都能无师自通,拒绝进行“操正步”之类的练习。我们的选修课多是表演性质的,教授们讲得酣畅淋漓,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听众只需观赏,不怎么介入,故没能达成训练目标(参见陈平原《上什么课,课怎么上?》,《中国大学教学》2011年2期)。
各大学情况不一样,有的管得太严,有的放得太松。北大人崇尚自由,希望无拘无束地生活。具体到学业,往往欣赏思想的火花,而看不起艰苦的技术活。在北大,说你很用功,那不是表扬,是嘲笑你没才气。学生中受推崇的,不是认真念书,而是不听课而能拿高分。因此,各位即便背地里下苦功,面子上也要故作潇洒――别看今早考试,昨晚咱还连看两场电影呢。因筹备北大中文百年庆典,我翻看了好多毕业生撰写的回忆文章。有些自认为很幽默的说法,让我实在受不了。不只一篇文章表彰中文系老师“人好”:“在中文系念书,要想考试不及格,那是很难的”;“除轰轰烈烈谈了几场恋爱,四年中似乎没学到什么”。类似的自我调侃很多,写作者或许只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能太当真;可也隐约透露出,我们的教学管理可能太宽松了。
有学生到哈佛大学念书,一年不见,瘦了很多;问起来,才知这一年中,没有凌晨两点以前睡觉的――如果不全力以赴,成绩不好,就拿不到奖学金。一开始以为是特例,问了一圈,好多人都这样。学生们说,到美国念研究院,才知道燕园生活有多幸福,无忧无虑,功课压力那么小,玩一样就过来了。这就是中美教育体制的差异。在中国,中小学生最累,有高考的压力在等着;进入大学或研究院以后,压力突然消失,那就全凭个人自觉了。美国则相反,念小学中学很舒服,进入大学后,方才开始拼命念书。我是比较认同美国的教育体制的,小时候多玩玩,长大了才承受竞争的巨大压力。可诸位从小在中国念书,苦了那么多年,也不好意思不让大家喘口气。
不过,我还是想提醒大家,念研究院,单靠小聪明是不够的。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太聪明的人,其实不适合于做学问。因为,聪明人往往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不愿意下死功夫,老想走捷径。捷径走不通,绕回来,发现自己落后了,更是着急,更得抄近路……如此循环往复,最后不了了之。我当然明白,训练只是手段,创新才是目的。可请大家记得马克斯・韦伯《以学术为业》中的一句话:“只有严格的专业化能使学者在某一时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时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项真正能够传之久远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学院中人,过分专业化,确实有其弊病;可“训练有素”――也就是所谓的“专业化”,依然是对学生本人、也是对指导教师的很好表彰。训练好的学者,不见得就能做出大成绩;但训练不好的,不可能走得很远。
进研究院,拿博士学位,走的是专门家之路。至于“无心插柳柳成荫”,日后成为达官、富豪、慈善家、革命斗士,这都很好,但不是办学的本意。评判大学及研究院之成败,得看我们培养的学生是否训练有素、充满探索精神且确有创造性成果。这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差别――前者全力以赴,几十年如一日,念兹在兹,而不是既当官又经商还写作、业余时间主持国家重点项目,那样的“全能冠军”,不可取。
北大学生给人普遍印象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我对大家的“志向”与“眼界”很有信心,也很欣赏,需要修补的“才”与“手”,说白了,就是良好的学术训练。这也是我所理解的“教育的功用”――让即便才华并非特别出众的人,也能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最终做出好的业绩。
关于“才情”
无论写诗作文、经商从政,都得有才情。做学问自然也不例外。基本训练完成后,剩下的,就是肯不肯下功夫、有没有好的发展机遇了。可是,同样很用功,有人突飞猛进,有人则始终上不去,为什么?这就说到天赋的问题。
关于天赋才情,有几种类型,我略做描述:第一类,虽好学,但资质平平。似乎万事俱备,可就是“东风不与周郎便”。论文中规中矩,就缺那灵光一现,读后老觉得缺一口气。第二类,不是脑子笨,是暂时不开窍。这样的学生很多,调整得好,总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北大中文系不主张研究生入学后马上撰写学位论文,而是希望在修课过程中不断调整姿态,等调整到位后,才进入论文写作。如此培养思路,好处是学生眼界高,视野开阔,缺点则是往往调整到位也就差不多毕业了;最后关头,紧赶慢赶,弄出个“眼高手低”的半产品,只好寄希望于毕业后继续努力了。第三类,有才华,但随意挥洒,不能善用其才。我在好多地方提及王瑶先生对我的教诲:“有‘才华’是好事,‘横溢’就可惜了。”这句话,对大学生说有点早,对研究生不说,那就太晚了。很多人“才华”二字写在脸上,且很享受周围一片赞扬声,若不及时提醒,等定型以后,要改也难。第四类,有才华且能善用,但外界条件不允许,最终没能长成参天大树。这就是“千古文章未尽才”。第五类,天时地利人和全凑齐,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这种理想状态并不多见。
北大教授普遍尊重个性,欣赏才情;可对于中文系学生来说,要警惕“才子”情结。若不善积蓄,随意挥洒才华,太可惜了。在日本学界,说你“天才”,那是嘲笑,意思是你训练不好,或不够用功。章太炎《 汉闲话》称:“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举的例子是大学者黄侃。世人皆知季刚先生狂傲,不知其读书时如履薄冰,去世前一个月仍在点《唐骈文钞》。在《与徐行可书》中,黄侃称:“常人每自尊大,至于吾辈,见事略多,辄自谓比之古人,曾无其足垢之一屑。前路遥远,我劳如何乎?”关键在于“见事略多”且“前路遥远”,故多有敬畏之心,无暇自尊自大。
清人章学诚着意分辨学问与功力,针对的是乾嘉学人之误以“功力”为“学问”。今天倒过来,国内很多著名大学,尤其是自以为是的北大学生,看不起基本训练,故往往才气逼人但根基不稳。老师们不敢严格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