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之六:不被承认的校长」正文
一八九八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即戊戌年八月初六,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幽禁光绪皇帝于南海瀛台,康有为等发起的维新变法宣告失败。第三天的《纽约时报》,发表众多有关中国的报道,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被列入要目的“中国选择一个美国人丁韪良(W.A.P.Martin)博士作为新的帝国大学的校长”。这则报道的正题是《中国的帝国大学》,副题是《美国人丁韪良博士被任命为校长》,全文如下:
华盛顿9月22日电――国务院收到康格大使从北京发回的消息,丁韪良博士被任命为最近由朝廷创建的中国的帝国大学(Imperial University of China)的校长(president)。丁博士是美国公民,大约五十年前作为传教士前往中国,此后在那个国家度过了大部分时间。他对那个民族及其语言、习俗、传说等很有研究,据大使称,丁被认为是无可匹敌的。他作为Peking University的校长将近三十年,而且著有许多关于中国与中国人的书籍。
大使补充道,这回博士的任命,含有中国的官阶。朝廷将他的顶戴由蓝色改为红色,也就是说,从三品提为二品。最初,这一任命有相当大的反对意见,经由李鸿章的努力,终于以任命两个校长的方法获得妥协。丁博士的同事许景澄,现为驻俄大使。选择大约二十名教授(不包括五十名本地助教)的权力,全部掌握在丁博士手中。
这段报道基本属实,可以上谕为证。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一八九八年八月九日),皇上批复孙家鼐《奏筹办大学堂大概情形折》:
至派充西学总教习丁韪良,据孙家鼐面奏请加鼓励,著赏给二品顶戴,以示殊荣。
问题在于,总教习并非“校长”(president),同文馆也不是“北京大学”(Peking University)。这两点,都不是简单的笔误,而是源于整个文化观念的差异。这一差异,既是当初合作的根基,也是最后不欢而散的缘由。
作为中国最早的官办西式学堂,京师同文馆成立于一八六二年。自一八六九年走马上任,至一八九四年因病辞职,丁韪良(一八二七――一九一六)担任同文馆总教习达二十五年之久,可以说功过得失系于一身。考虑到同文馆后来增设天文、算学、化学、国际公法、格致等课程,尽管培养出来的学生仍只是通译而非洋务专才,丁韪良还是将校名的英译,从School of Languages改为Peking College。如光绪十三年刊行的《同文馆题名录》英文本,便有“旧同文馆或语言学校”与“新同文馆或北京学院”之分(Calendar of the Tungwen College,Microfilm made by Columbia Universi-ty)。到了《纽约时报》,为了炫耀美国人对中国高等教育的主导作用,语言学校性质的同文馆,摇身一变,又升格为大学(University)。
别以为译名的改变无关紧要,其时列强在中国的势力范围,美国尚处劣势。由丁韪良来执掌“中国的最高学府”,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单看上述《纽约时报》的“抢先”报道,便可明白其关注的重心――须知那时变法已经失败,大学堂能否正式开办,尚在未知之数。
除了“学校”改“学院”,“学院”改“大学”,丁韪良的误译更严重的,便是将教务长性质的“总教习”,径说成是一“校”之“长”(president)。可是,不管是当初清廷的官方文件,还是日后中国学者的著述,提及历任京师大学堂的主持人,从未出现过丁韪良的名字。
只是在谈及大学堂的创办经过时,丁博士方才有机会露脸。如三十年代校方出版物中常见的《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以及一九四八年的《国立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大事年表》,均如此陈述:“派吏部尚书孙家鼐为管学大臣,余诚格为总办,许景澄为总教习,美教士丁韪良为西总教习,朱祖谋、李家驹为提调。”在此叙事框架中,丁韪良的地位及作用均不太显赫。不过,倘若由此认定丁博士“存心作伪”、“欺世盗名”,那又过于冤枉。
因为,大学堂之不同于国子监或传统书院,就在于其以西学为重心;管学大臣孙家鼐对此一窍不通,略有所闻的许景澄出使未归,大学堂开办之初,从确定教材、遴选教员到日常教务,确实全由丁博士说了算。如此“大权独揽”的“西学总教习”,在丁韪良看来,便是一“校”之“长”无疑。
中国人却不这么看,因其事关教育主权,并非只是个人意气之争。正如《纽约时报》的报道所说的,丁博士的任命阻力很大。反对意见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丁此前主持同文馆教务成绩不佳,一是由传教士执掌中国最高学府有失体面。考虑到上述意见,孙家鼐的《奏覆筹办大学堂情形折》在提议增设西总教习的同时,强调此职待遇从优,权力有限:“臣拟用丁韪良为总教习,专理西学,仍与订明权限,其非所应办之事概不与闻。”皇上恩准赏给没有实际意义的“二品顶戴”,自是待遇从优的具体体现;至于将其权力限制在“专理西学”上,则没能真正实现。
有趣的是,首先对皇上的这一任命公开提出批评的,不是中国的士大夫,而是意大利驻华大使――而且是以外交照会的方式!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一,“义国萨署大臣”照会中国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义国原属近世学文之兴起之国。万国内法、天文、格致等类,均系义人开创。华人非不知其事。古时聘用出名义师如利玛窦等人,勉力大利于中国兴起学问,而不知此事者,便为老年传教,并无学问之人,实未得欧洲开教之据。此人前次误派同文馆,因其无能,则同文馆创设多年,至今并无成效之势。兹又闻此人管理新设大学堂。……(贵大臣)竟倚仗在先之管理同文馆者,甚惧将来仍系绝无成效。总署已接他馆照会,便可知悉。北京洋人无不甚诧,因何中国专派斯人管理大学堂。其人虽庄严恭敬,而实无一能,何能管理大皇帝专心关系之事?
如此为“中国大皇帝”着想,并义正词严地谴责“管理大学堂”的丁韪良,其实是为了强调“华士学习西洋学课,今切不可废置义文、免用义国教习”。几乎与此同时,“德国海使”也提出照会,对大学堂之拟设英文分教习十二人,德文分教习一人大表愤慨。强调“天下各国学校,德国为首,他国不能并论”,结论是,若需教习十五人,则五大国平分,不得“扬此抑彼”。显然,各国大使都将大学堂的创办,作为扩大本国影响并谋取经济利益的大好机遇。如此思路,方才能理解美国大使为何格外看重丁韪良的任命,迫不及待地通报国内,并强调聘任外籍教员的权力“全部掌握在丁博士手中”。
只考虑“利益均分”,而不顾及中国人的实际需要,这种无理的要求,理所当然地被管学大臣孙家鼐拒绝:“查中国开设大学堂,乃中国内政,与通商事体不同,岂能比较一律。
德国、意国大臣,似不应干涉。”孙大臣果断拒绝了意、德等国大使的无理要求,可没有回答丁韪良是否总教习的最佳人选的质疑。而这,并非“毋庸置疑”。
此前,中国士大夫对同文馆的教学多有非议,若李端、孙家鼐、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之倡办大学堂,直接针对的,正是同文馆之“斤斤于文字语言,充其量不过得数十翻译人才而已”。御史陈其璋的《请整顿同文馆疏》(一八九六)说得更刻薄:
伏思都中同文馆,为讲求西学而设,学生不下百余人,岁费亦需巨万两,而所学者只算术、天文及各国语言文字。在外洋只称为小中学塾,不得称为大学堂。且自始至终,虽亦逐渐加巧,仍属有名无实。门类不分,精粗不辨,欲不为外洋所窃笑也难矣!
此疏一笔抹杀同文馆成长之艰难历程,未必公允(容日后分辩);这里关注的是,同文馆办学的不太成功,为何没有成为丁韪良晋升的障碍?大学堂难道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大学堂章程》原定选择“学贯中西”的“中国通人”为总教习,以便一改同文馆“以西人为总教习”故“中学不免偏枯”的弊病。可主其事者囿于学术视野及自身利益,不愿启用本国人才。至于远聘西国之硕学大儒,所需甚巨,非朝廷所愿意且能够承担。于是,只好改为就近聘请“价廉物美”的在华传教士。从这个角度考虑,“曾在总理衙门充总教习多年”的丁韪良,确实是“最佳人选”。基于各方压力,大学堂不能不办;可朝廷并没准备为办大事而花大钱,孙大臣也就只好“量力而行”了。此中苦衷,不便明言,但在孙家鼐筹办大学堂的若干奏折中,其实有所暗示。
这本是清末民初所有新式学堂所面临的共同难题。不管是京城还是各省,筹建新式学堂,“若延聘西人,则必须筹有巨金”,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变通的办法有二,一是延请在华传教士,经费大概只需前者的十分之一;一是改聘“风气俭朴”故索价较低的日本教习。如此兴学,虽属“穷家办法”,但切实可行(参见《吴汝纶尺牍》)。
京师大学堂的西学教习,先请传教士,后改日本人,正是取其相对来说“所费无多”。
至于中国人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大学”(University),为何刚刚起步,忽又临阵易将,由传教士改为日本人,这只能到庚子事变的历史体验中寻找答案。
丁韪良之出任大学堂总教习,是否称职,其实不得而知。原因有二,一是大学堂一八九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方才正式开学,一九○○年七月一日管学大臣许景澄便以“京城地面不靖,住堂学生均告假四散”为由,请求皇上“将大学堂暂行裁撤”。此前,义和拳已在京城四处烧杀劫掠,大学堂危在旦夕,丁韪良也早已逃进使馆并拿起了武器。也就是说,戊戌年间的大学堂,只存在一年半,根本无法判断主事者的功过得失。二是大学堂创办之初的档案资料,绝大部分毁于庚子战火。至于大学堂之房屋被毁,书籍仪器一概无存,罪魁祸首到底是俄兵德兵,还是拳民董军,尽可不必深究。因为,就像张百熙《奏筹办京师大学堂情形疏》所说的,“大学堂去岁先被土匪,后住洋兵”,谁的破坏更彻底,实在说不清。
值得关注的是,庚子事变中,大学堂的命运格外坎坷。大学堂代表着“新政”与“洋务”,在高举“扶清灭洋”大旗的义和团眼中,自是“汉奸”无疑。义和拳之仇洋,除了烧毁教堂,“以电报铁路等,与洋人声气相通,则亦毁之”(柴萼《庚子纪事》);“凡家藏洋书洋图皆号二毛子,捕得必杀之”(罗淳《庚子国变记》)。佐原笃介、沤隐同辑的《拳匪纪事》,记录下这么一件“小事”:“曾有学生六人,仓皇避乱,因身边随带铅笔一枝、洋纸一张,途遇团匪搜出,乱刀并下,皆死非命。”这里所说的“学生”,当然是指西式学堂的“洋学生”。据说,此前刚毅已有“学堂皆养汉奸之地”(《清议报》二十六册,一八九九年九月)的妙语,与拳民的想法正合拍。而当年设在京师的“大学堂”,兼管全国的新式教育,其在拳民心目中的形象,可想而知。庚子年四月,京城尚未大乱,已经四处出现义和团的揭帖,其中有曰:“二十九日,将拆毁同文馆、大学堂等,所有师徒,均不饶放。”(佐原笃介、沤隐同辑《拳匪纪事》)拆毁大学堂的号召,并没有真正落实;但双方之势不两立,却跃然纸上。在整个事变的过程中,大学堂的有关人士,确实旗帜鲜明地主张镇压“拳匪”,保护使馆,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不管由谁来撰写北大校史,大概都不会漏了这一笔:“景澄以极谏清廷勿信拳众遭冤杀”(《国立北京大学建校五十周年大事年表》)。管学大臣许景澄于狂澜既倒之际,知不可而为之,以忠义殉国,成了众多文学作品大力表彰的对象(参阅阿英所编《庚子事变文学集》)。日后被马寅初概括为“虽斧锁加身毫无顾忌之精神”的“北大主义”(参见马氏《北大之精神》),在这里,其实已露端倪。
依据历史文献,庚子事变中“极谏清廷勿信拳众”的,主要是太常寺卿袁昶。许、袁被冤杀后,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反而是兼任管学大臣的许景澄更有光彩。二者都是一身凛然正气,刑场上怒斥奸臣,可许大臣还有精彩的两笔。一是在决定国家命运的御前会议上,许、袁慷慨陈奏,大后冥顽不化,眼看大祸临头而又无能为力,“帝持许景澄手而位曰:”一人死不足惜,如天下何?…(罗淳晶《庚子国变记》、连梦青《邻女语》)另一笔则是,许大臣就义前,从容交代其经手的大学堂款项及有关文件,说是“不可便宜了外人”(林纾《剑腥录》、罗停触《拳变余闻》、连梦青《邻女语》)。
几乎所有作品,都强调许、袁二公之“通晓洋务”,以及被反对者以“汉奸”的罪名诬杀。
大学堂的“洋务”性质,与义和团的“灭洋”宗旨严重对立,以至时人将前者之被迫裁撤,作为庚子事变中的标志性事件来吟咏。复依氏、杞庐氏的《都门纪变百咏》,